江春水摟著李欣娜,伸手刮了一下小姑娘的鼻梁,笑問道:“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
小姑娘蜷縮在江春水的懷裏使勁的搖了搖頭,繼而睜大眼睛期待的望向他。
她年紀小,也沒讀過多少書,但那並不代表著她就是不通世務的傻瓜。她清楚自己同眼前這個男人的差距,她也比任何人都明白,最終被眼前這個男人摟入懷中親手帶上那枚屬意一生的戒指的不可能是她。她隻是單純的喜歡,喜歡跟這個時而笑容明媚能逗得她開懷大笑、時而又深沉如海無論她如何努力窺探都無法明晰對方心底所思所想的男人待在一起。
“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靈魂萬裏挑一”她覺得這句曾被她用來作QQ簽名的話,用在這個男人身上再貼切不過。盡管她並不太確定有趣的靈魂到底是指什麼,她的出身和年齡也不允許她接觸到那麼多有趣的靈魂或好看的皮囊。但她深信不疑,躺在她身邊的這個人,即便終有一天會悄然消失在她的生活中,她的生命也依然會因為他那短暫的停駐而變得色彩鮮明。
江春水吻了吻對方的額頭,柔聲道:“男人成就世界,而女人成就了男人。”
李欣娜的身體不由自主的顫抖了一下,她實在想不出來為什麼從這個男人嘴裏說出來的話總能那麼動人心魄。年幼的她不知道的是,這句話其實是作家梁曉聲說的。而她同樣不知道,梁大作家的原話其實是:人類生活中最溫馨最富有詩意的,能使人類情感得到淨化、趨向美好的部分,源於女性。男人成就世界,而女人成就了男人。
下午的時候,江春水問黃哲要到了她昨晚錄製的那段視頻,並一個人呆在車裏反反複複的看了好幾遍。他想知道醉酒後的自己是怎樣的,說了什麼話,做了什麼事。他更想知道,在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麼,在他記憶缺失的那段時間裏,別人又對他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視頻裏有很多人的身影,大部分人笑嘻嘻的站在一旁看戲,隻有沈麗華和黃新在死命拽住他,不給他走出房間。江春水一直在不停的掙紮,被黃新拽上床之後又費力的爬起來,嘴裏不停的喊著何斌的名字。視頻放了幾分鍾之後,劉成寶和秦振東走進了房間,兩個人像是警察對付暴徒一般,極其粗魯的將江春水摁在床頭,每當江春水試圖起身,兩人就開始用力的推搡他,讓他像一個球似的在床上滾來滾去。在被劉成寶和秦振東來回推搡了好幾次之後,江春水也來了脾氣,站在床上把衣服脫了,開始同兩人直接對罵,結果給秦振東一巴掌拍在臉上,江春水咚的一聲就從床上摔了下來,趴在地上半天也沒爬起來。
看到這一段的時候,江春水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左膝。那上麵有一大片的淤青,直到現在江春水才明白自己受傷的緣由:那不是他自己磕傷的,純粹是讓劉成寶和秦振東這兩人給弄的。
看著視頻裏那個一直在地上蠕動,想起來卻怎麼也爬不起來,嘴裏卻依舊不肯罷休的在不停叫罵的自己,江春水如泥塑木雕的佛像一般呆了半響。他惱怒劉成寶和秦振東的卑鄙野蠻,他也惱怒其他人的冷眼旁觀、無動於衷,但他更惱怒自己的不爭氣。
他明白其實這一切原本是可以避免的,即便沒法避免也完全可以不走到如此惡劣的地步。要是自己不那麼死要麵子,在微醺時就主動離開,自己回房睡覺後麵就根本不會起任何風波。要是在自己剛醉酒時,有人肯拉自己回房,不給別人發現的機會,自己最多也不過是在房間吵鬧一番就安然睡去。要是劉成寶和秦振東沒進來,黃新和沈麗華懂得把門關上,好言安撫,自己也不會到最後被激怒,以至於完全失控。
江春水設想了每一種可能性,盡管他知道這改變不了絲毫的事實,但他依舊固執的在不停的追問自己,到底是什麼造成了現在的局麵。在既定事實麵前,他不甘心,他有滿腔怒火無處發泄,他想拋開一切回去左江找到劉成寶和秦振東這兩個王八蛋,像昨晚他們拽住他那樣拽住他們,狠狠的把他們摔在地上往死裏蹂躪。但他知道這不現實,也絕非現在他應該做的事情。盡可能的去減少負麵影響而非繼續沉淪在這個事情上麵才是他現在最應該做的事情。
視頻裏,江春水脫掉衣服之後朝劉成寶大吼道:“你知道我是誰不?”
劉成寶麵露鄙夷,不屑道:“你不就是江春水嘛!”
話音剛落,那一耳光就結結實實的拍在了江春水的左臉上。
這一段,江春水來回看了好幾遍。他不想放過每一個細節,他想把這種屈辱牢牢記住,深深刻進骨子裏去。時至今日,當他以為自己已經成功走出了大山,可以理直氣壯的同那些以往自己隻能仰望的城裏人平起平坐,劉成寶的那一句“你不就是江春水嘛”像是一盆迎麵潑來的冷水,一下子就澆醒了他美夢。
他開始明白,他還是那個他,同二十年前站在老家田埂上膽小怯弱的那個江春水並沒有多大的分別。無論他多麼努力,無論他心底多麼驕傲,在那些眄視指使的人眼裏,他卑微得照樣像是一條狗。
李欣娜突然感到有一滴滾燙的水珠掉在了自己臉上,等她抬起頭,才發現一直摟著她的這個男人早已淚流滿麵。她有些慌亂,抬起手像幫江春水拭去他臉上殘留的淚水。江春水抓住她的手,笑著搖了搖頭。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哭,但很奇怪的是,他發覺當自己真哭出來之後,心情反而輕鬆許多。
江春水翻身下床,握著手機,赤身裸體的走到窗前。在給沈麗華、黃新和黃哲分別打過電話致謝之後,他撥通了何斌的手機。
何斌罕見沒有在外應酬,話筒裏不時傳來小孩子吵鬧的聲音,江春水估計他應該是在家裏。
“不好意思啊,鎮長,昨晚失態了。”江春水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能夠讓人聽出不好意思的成分。
何斌嗯了一聲之後,許久沒出聲,正當江春水準備再說點什麼的時候,他突然輕聲道:“別想太多,等周一我再跟你說。”
江春水掛完電話,繼續在窗前發了半天呆。其實他原本不想再給那些人打電話的,在他看來,無論是黃新也好,沈麗華也好,甚至何斌,從昨晚的表現來看,其實都沒有把他當成真正的朋友。
要真是朋友,黃新會想到把門關起來,不會讓那麼多人進來看他的笑話。要真是朋友,黃哲就不會站在一旁錄那個視頻,中間甚至毫不掩飾的笑出聲來。至於何斌,江春水其實也心知肚明,雖然到最後是他驅散了旁人,把自己摁在床上,甚至給他倒了一杯水,但一開始他不出現其實就足以說明問題。
事事看透是能力,事事不看透更是本事。在那一刻,江春水突然覺得自己領悟到了“難得糊塗”這句話的些許真諦。
星期天江春水沒急著回雙峰,而是繼續待在鵝城。睡了個懶覺起床,李欣娜已經上班去了。等他慢悠悠的刷完牙洗完臉,都快臨近中午十二點了。
江春水試著給吳鑫打了個電話,對方卻已經一大早就去了工地。江春水無奈,隻好一個人去吃了一碗在鵝城極富盛名的燒鴨粉,算是中午晚餐一塊解決了。
吃完粉,江春水獨自一個人駕車回了一趟母校:鵝城大學。或許是周末的緣故,又或許是現在的大學生都不愛出門的緣故,偌大的一個校園裏空蕩蕩的,極少能看到路人走過。
江春水在一處樹蔭下找到一張方條形的石凳坐下,身體舒展開來,百無聊賴的打量著這個曾經留下過自己四年青春的地方。
物是人非。舊地重遊總避不開這四個字。江春水此刻的感觀同樣如此。讀書時,認識的人少,但認識的都是朋友。現在熟人很多,但朋友卻沒有幾個。
看見一對情侶遠遠地走過來,女生手裏捧著一小袋酸野,時不時用細小的牙簽挑起一塊喂進情人的嘴裏。這場麵在大學校園裏很常見,江春水以前也這麼幹過。但不知道為什麼,在此刻,看到這樣一幅畫麵,江春水的內心深處竟然莫名的湧出一種深深的悲涼感。他想起王靜、江遊、蔣旭......那些他曾以為會一直留在他身邊的人兒,現如今早已飄落四方。剛離開時,大家偶還有電話聯係。現在,很多甚至連聯係方式都沒再保留。有些幾年才會見上一麵,見麵時也是寒暄多於歡喜,再沒了往日的親昵和喧鬧。而有些,則可能再見就是永別,盡管你想見也是不能再見了。
在古城的那座酒店裏,當他親眼看見秦婉如站在房內,同另外一個男人站在一起時,江春水其實並沒有如何怨恨秦婉如,對那個無論外形還是氣質都屬上乘的男人也談不上多麼嫉妒,他隻是悲哀,一種源於對自己孤獨境地的感傷。
當那些一個個自己曾以為一直會愛著自己的人轉身愛上別人,當那些曾經以為會一直陪在自己身邊的人轉瞬遠去,江春水感覺全世界似乎都和自己格格不入起來。他像極了一顆孑孑獨立的野草,在曠野中迎風飄揚,既堅強也落魄,既驕傲也孤單。他不知道在將來身邊會不會出現另一顆草與他相依為命,看透他的堅強,無論何時何地處於何種境況都甘願與他相若以沫。他也不知道這種孤獨會延續多久,隻是一個階段還是他未來整個生命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