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的形象性突出地在這點上反映出來了:即這由人類創造的文字符號,在十分講求創造性的書法藝術家的筆下,要使它成為藝術,需要嚴格地按規律辦事,審其位置,計其大小,講求平整安穩,修短合度,注意違而不犯,和而不同,還得朝楫管領,向背照應,變化有節度,伸縮有分寸。創作一幅字簡直就像創作一幅畫,就像表現實體形象,仿佛不能有一點差池,一點也不能隨意。
從另一方麵講,書法又是具有抽象性的藝術。它的材料隻是抽象的幾何形體的符號,它動用的隻是形式美的規律。它不模擬現實中任何具體形象,也不按現實中任何具體形象進行檢驗。在這點上,它具有抽象性。但它隻是具有抽象性的藝術,而不是抽象派藝術,因為書法不像抽象主義繪畫那樣,所謂的“它就是它”,人們要麼“喜歡”,要麼不喜歡,它不需要人們對它呈現的形式狀況聯係現實,聯係形式美規律,作審美評價。而書法則不然,人們欣賞書法,在準確地表現文字的前提下,看它的結體、講法、運筆、力量、氣勢、神采、風格,即除了不管它像不像現實中具體形象,不管它是否反映生活的深度和廣度等之外,幾乎對造型藝術美的要求都要提到書法藝術麵前來。
書法家以一支柔軟的毛筆在紙和絹上點畫揮寫出或蒼勁、或秀雅、或凝重、或平和的文字,顯示出力度氣質,體現出運筆的節奏和韻律,顯示出為“我”所特有的運筆、結體、布局、講法的特點,這是一種很高的功力和修養,也讓觀者體會到了藝術家的本質力量的美。人們欣賞書法功力、技巧風格的美,也仍然是欣賞人的意誌、力量和智慧的美,欣賞人類在創造和使用工具器材、征服改造物質世界的力量的美。
書法通過抽象的形式、美的規律的運用,造成具有形象性的文字書寫藝術,這就是書法藝術形象性與抽象性相統一的本質。在書法藝術創造風格的全部活動中,作者的思想修養、感情氣質、藝術功力等,顯示得愈充分、愈深刻、愈有風格特點,就愈是美的書法藝術。
精華藝術
書法是藝術中的藝術。自然界中沒有純粹的線條,線條本身是抽象的,因此,以線條造型的書法藝術也就帶有抽象的特征,它的許多基本理論也就帶有形而上的特征,涵蓋麵大,能夠超越一般的形式區別,在精義上與音樂、繪畫和舞蹈等各種藝術相溝通。
唐代張懷瓘在《書議》中把書法藝術稱為“無聲之音”。書法與音樂的互通之處,表現在理論上,它們都遵循“寓雜多於統一”的原則。古希臘畢達哥斯派的哲學家們用數學的觀點研究音樂,認為音樂在質的方麵的差異,是由聲音在量(長短、高低、輕重)方麵的比例差異來決定的。如果樂音始終是一樣高低,或者不按適當比例加以協調組合,沒有任何規則地忽高忽低,就不能造成和諧的樂曲。於是便得出結論:“音樂是對立因素的和諧統一,把雜多導致統一,把不協調導致協調。”(引自《西方美學家論美和美感》)中國書法自古以來也強調這種多樣性的統一,力戒那種筆墨點畫和字形結構毫無變化的寫法。晉代王羲之說:“若平直相似,狀如算子,上下方整,前後齊平,此不是書,但得其點畫耳。”(《題筆陣圖》唐代孫過庭也指出:每一字的點畫結構必須“違而不犯,和而不同”(《書譜》),就是說,書法作品中的各個部分既要有差異性、多樣性,同時又必須是一個關係和諧的整體,隻有這樣,作品才能變化豐富,對比鮮明,並且相互聯係,彼此呼應,構成一幅完美的藝術佳作。
在創作上,書法和音樂一樣,講究對稱和呼應、節奏和旋律。它的點畫線條,形態上有起有伏,有收有放;力度上有強有弱,有剛有柔;速度上有急有緩,有斷有續;感情上有緊張有鬆弛,有高潮有低潮,完全與音樂相同。音樂中有休止,樂段與樂段之間有間歇,書法作品也是如此,通過字裏行間的布白和筆畫上的繼續,來達到這種休止和間歇。一幅用筆抑揚頓挫、用墨淋漓生動、點畫結體和諧統一的書法作品,猶如一曲餘音繞梁的美好音樂,令人百讀不厭,回味無窮。
“書畫同源”,最初“畫成其物,全如作繪”的象形文字與原始的繪畫相差無幾,都是對客觀事物的簡單描寫。後來,由於職能不同,繪畫要盡可能真實地表現客觀物體,慢慢趨向繁複,而漢字作為語言的記錄符號,為快速便利,漸漸變得簡單。但盡管如此,兩者的使用工具卻一直到現在仍然相同,一樣的筆墨,一樣的紙張,隻不過在色彩上書法更加單純一些而已。並且,中國繪畫的發展也不像西方的傳統繪畫那樣,與雕塑密切相關,依靠不同的顏色強調明暗對比、立體感覺和透視效果,而是與書法接近,重視線條的變化和布局的虛實關係。為了體現主觀意象中的物體之神,盡可能地把細節略去,對重要部分加以強調誇張,結果,客觀物體就好比書法中的漢字,不是表現的最終目的,而僅僅是一種傳達思想感情的載體。
中國繪畫與書法的使用工具和藝術本質相通,因此,“畫法關通書法津”(石濤語),它們之間在具體的創作和表現方法上有許多相同之處,畫家常常從書法中汲取藝術營養,獲得繪畫的技巧與靈感。比如為了使每根線條富有變化,充滿生機,就以書法訓練作為基本功。要處理好虛實變化,往往借鑒書法的結體和講法。曆史上著名的畫家常常在畫跋上申明以書入畫的觀點和主張。元代趙孟頰說:“石如飛白木如籀,寫竹還應八分通。若也有人能會此,須知書畫本來同。”(《題秀石疏林圖卷》)清人鄭板橋也說:“要知畫法通書法,蘭竹如同隸草然。”(《鄭板橋集·補遺》)黃賓虹先生也曾說過,一幅優秀的繪畫作品,從局部看都應當是書法。正因為如此,畫畫又叫寫畫。八大山人題山水畫冊說:“昔吳道元學書於張顛、賀老,不成,退,畫法益工。”吳道元學習書法以後回過頭來學畫,技藝大進,說明書法學習對畫家來說具有何等重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