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第一步特費勁。一下越過了呂必功河的人就簡直為所欲為。花籃的食品全拿出來了。它還盛著一份鵝肝凍,一份杏幹,一份驢肉,好些密執安的蘋果,一方主教橋的甜麵包,好些小件沙拉和一隻滿是生醃黃瓜和圓蔥頭的小磁缸,羊脂球也像別的婦女一樣最愛吃的波菜。

吃了這個“姑娘”的東西食品就很自然的拉家常。因此都開始談笑風生,開初,姿態是慎重的,隨後,因為她的態度很好,大家也就隨便得多。卡拉迪和羅伯特·威克魯兩位太太本來都很懂得大道理,現在都妙曼地顯出和顏悅色的樣子,尤其是伯爵太太,她顯出了那種文質彬彬的高級貴婦人的和藹可親的樣子,而且顯得嬌媚。不過身材魁梧的鳥夫人曆來保持介備心理,因此依舊是頑固不化,不怎麼說話而東西卻吃得很多。

大家自然談到戰事了。講到土著人的好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法國人的種種英勇的行動;而這些逃難的男男女女對於旁人的勇氣都表示尊敬,不多會人們打開話匣講了個人的經曆了,羊脂球用一種真正的憤慨,用那種在姑娘們表現天然怒氣的時候往往使用的激動的話語,講述她是怎樣離開盧昂,她說:“一開始我以為自己能夠支持到底。因為我們家的經濟條件不錯,情願多養幾個兵士,決不離開家鄉跑到旁的地方去。不過等到我看見了那些士兵,那些土著人,我真是大失所望了!他們使得我滿腔怒火無處發泄,我悶悶不樂地在家難受了一天。哈!假如我是個男子漢,就去當兵!我從窗子裏注視著他們,那些戴著圓頂鋼盔的肥豬,因此我的女傭人抓住我的雙手,很怕我把我的桌子椅子扔到他們的脊梁上。接著來了4個士兵到我家裏來住宿了;那時候,我撲到了其中第一個的脖子上。掐死他們並不比掐死其餘的人有多費勁!假如沒有人抓著我的頭發,我是可以把他弄死的。後來我不得不躲藏了。最後,我找準時機就動身了,現在到了這裏。”

大家稱頌她了。在這些沒有表示那樣凶猛的旅伴的評價中間,她的地位增高了;布蘭查多靜聽著她,一麵保持一種心悅誠服者的咋舌稱奇並且滿臉堆笑;甚至於就像一個教士聽見一個信徒讚美上帝,因為長胡子的民主朋友都有愛國主義專賣權,正和穿道袍的漢子們都有宗教專賣權一樣。他開始講話,他用一種行家的聲嗓,用那種從大街上黑板報上宣傳裏學得來的誇張口吻發言了,末後他用一段雄辯作了結論,用威嚴的態度攻擊那個“流氓樣的郞其羅。”

不過羊脂球馬上就發火了,因為她是波拿巴黨,她的臉蛋兒紅得像是一顆櫻桃,噘著嘴巴氣憤地說:“我真要看看你們坐在他的位子上會是什麼樣,你們這些愚蠢的家夥。那大概是很像樣的,對呀!這回正是你們出賣了他,這個人!假如人都被你們這些胡說八道的人統治,那樣就不待在法國了!”布蘭查德仍然鎮靜自若,始終保持一種居高臨下的輕蔑微笑,不過大家覺得罵街的字眼差不多要出口了,這時候,伯爵插入中間繞著圈來穩定那個怒火中燒的“姑娘”,一麵用權威的態度聲言一切誠實的見解都是可以敬重的。伯爵太太和廠長太太,她們的腦子裏素來懷著正經人對於共和國的無限憤怒,還有那些婦女對於神靈活現實行專製的政府而抱的天然愛惜,都情不自禁地覺得自己傾向於這個難能可貴的賣淫婦了:她的情感和她們的真的很相似。

花籃空了。十個人不費吹灰之力就把裏麵東西吃完了,一麵認為它當初沒有編得更大一點不免有些惋惜。談話又繼續了一會,不過自從吃完了以後卻多少冷落了一些。

夜色降臨了,黑暗漸漸變得越發深沉,寒氣在人消化食物的時候更使人覺得寒冷,羊脂球盡管很肥,寒氣也使得她幾乎要打寒戰,因此卡拉迪夫人把自己的袖珍手爐送給她用,那裏邊的炭從早上到現在已經換了好幾回,羊脂球立刻接受了這種好意,因為她覺得自己的腳凍麻木了。羅伯特·威克魯夫人和鳥夫人把她倆的借給了兩個嬤嬤。

車夫點著了車外的保險燈。燈光是明亮而閃動的,照見轅子兩邊的牲口臀部的汗氣像雲氣一樣嫋嫋升起;大路兩邊的雪好像在移動的亮光底下伸展。

車子裏什麼也看不見了,不過在羊脂球和布蘭查德中間忽然起了一些變化;鳥老板的雙眼正在偷偷窺探,他相信看見那個大胡子忽然往邊一躲,就像沉重地接受了什麼沒有聲音的打擊。

前麵的大路上出現一閃一閃的燈火了,那就是裏哈鎮。他們走了12個鍾頭,再加上牲口在路上吃了四次草料休息了兩鍾頭,一共就是14個鍾頭了。車子開到了鎮上,在米開旅店的門口停下來。

打開車門!一種習慣了的聲音讓所有的旅客感到驚心膽戰;那正是軍刀鞘子接連不斷地撞著路麵。馬上就有一個日耳曼人的聲音說了幾句話。

車子雖然停了,不過誰也沒有下車,好像正有人等著旅客一下車就來屠殺。這時候,車夫出麵了,他從車外取下一盞保險燈拿著向車裏一照,頓時照明了車子內部那兩行神色慌張的臉兒,由於心驚肉跳,眼睛都是睜大的,嘴巴全是張開的。

在趕車的旁邊,燈光當中站著一個日耳曼軍官,一個身強力壯的瘦高個青年人,頭發是金黃的,軍服緊緊地縛著他的腰身就好像是一個女孩子縛著腰甲,平頂的漆皮軍帽斜著倒向一邊,使人感覺他就像一家英國旅館裏的服務生。他兩撇長得過度的髭須直挺挺地翹起,不斷地向上收束,最後隻有一根金黃色的毫毛,纖細得讓人看不到它的杪末,好像是壓著他的嘴角兒,牽著他的腮幫子,在嘴唇上印出一道下墜的折紋。

他用佛羅倫薩口音的法語請大家下車,用生硬的語氣說:“你們能否下來,先生們和夫人們!”

兩個嬤嬤用那種習慣接受一切征服力的聖女式的柔順態度首先表示了服從,接著下車的是伯爵兩夫婦,而廠長兩夫婦跟在他們後邊,隨後才是鳥老板搡著他那個身高馬大的老婆也下了車。他的一隻腳剛著地,就用一種謹慎超於禮貌的情感向軍官說了一聲:“先生你好。”另一個卻傲慢得像是高高在上的人一樣看著鳥老板沒有應聲。

羊脂球和布蘭查德盡管本來都坐在門口邊,下車卻在最後,而且在敵人跟前顯得極其穩健與自豪。胖“姑娘”穩了穩情緒,使自己顯得安祥,民主朋友用一隻具有悲劇意味而且略略發抖的手捋著自己的火紅長胡子。他們雙方都知道在這種遭遇中間每一個人多少代表著祖國,因此也樂意保持一點莊嚴神態;而且也是因為他們同車的旅伴們的軟弱樣子而覺得可氣,所以她極力顯出自己比她那些女旅伴,那些愛惜名譽的婦女來得自負,他呢,覺得應當身體力行,在整個態度上繼續他那種已經由破壞大路開始了的對抗態度。

一行人都走到旅店的寬大的廚房裏了,日耳曼人讓他們出示了那份由總司令簽了名的出境證,那紙上記載了每一個旅客的姓名,年齡和職業的,他長時間地端詳著這些人,把他們本人和書麵記載來作比較。

隨後他忽然說道:“都對了。”接著他就離開了。

這時候,大家都鬆了一口氣,因為仍然都還餓著肚子,就讓人準備飯菜。為了安排那非得花半小時不可;於是趁著旅店裏兩個女服務員像是開始辦理的時候,旅客們去看房間去了。房間都在一條很長的走廊裏,盡頭有一扇玻璃門寫著一個表示意義的號碼。

大家終於坐在了飯桌上,這時候,旅館的老板親自走出來。那原是一個做牲口生意的,一個得了氣喘病的胖子,他嗓子裏始終呼嘯,發啞,帶著痰響。他父親傳給他的姓氏是托馬索。

他問道:“哪一位是維多利亞·科落娜?”

羊脂球猛吃一驚,轉過頭來答道:“是我。”“小姐,土著軍官馬上要和您說話。”“是我嗎?”“對呀,如果您確實是維多利亞·科落娜小姐。”

她有點不知所措,思考了片刻,隨後爽快答道:“這是可能的,不過我不會去。”

她的周邊引起一陣騷動,每個人都發表看法,探討這道命令的原因,伯爵走近她跟前說:“您不對,夫人,因為您的拒絕是能夠引來很多麻煩的,不僅對於您自己,並且可能影響全體旅伴。人要麵對現實,胳膊別不過大腿的。再說你去了也不會有太大的危險;無非就是為了一點兒漏了的手續。”

大家都和伯爵意見一致了,央求她,催促她,重複地勸告她,最終打動了她;因為誰都害怕一個冒昧舉動可能帶來種種麻煩。最後她說:“的確是為了大家,我才這樣做的。”

伯爵夫人感激地握著她的手:“這樣,我們謝謝您。”

她出去了,大夥等著她回來吃飯。

因為沒有像這個脾氣急躁的“姑娘”被人傳喚,大家有些擔心了,並且暗自預先想好些卑屈的辦法,以防自己也被傳喚的時候就能用上。

不過,8分鍾以後,她回來了,臉上緋紅,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並且十分惱怒,她撅著嘴罵道:“哈,他這個!混蛋!”

全體都想要搞清詳細情況,不過她什麼也沒有透露;末後伯爵再三盤問,她才用一種非常嚴肅的語氣回答:“不成,這和你們沒有關係,我不能說。”

因此大夥圍著飯桌坐下了,其中有一陣蔥花的香味飄出來。他們雖然受了驚嚇,不過這頓晚飯卻吃得挺好。葡萄酒的味道很好,為了省錢,鳥家兩夫婦和兩個嬤嬤都喝著它。其餘的人叫的都是葡萄酒;布蘭查德叫的是啤酒。他有一套特別的方法去開酒瓶,能讓酒吐出泡沫,偏著杯子去細看,接著就舉在眼睛和燈光的中間去玩賞它的顏色。在他喝的時候,他那一撮大胡子本來保存了這種他心愛的飲料的色彩,現在倒像是因為受到愛撫而顫抖起來;他斜著眼光盯著他的杯子,好像這樣就盡到了他今生今世的唯一職責。他畢竟隻有兩大愛好:一個是淺顏色啤酒,而另一個是革命,竟可以說他心裏想使這兩件癖好能夠彼此接近,而且能夠互相交融就像水乳一樣,所以他的確不能嚐著這一個的滋味而不想起另一個。

托馬索先生兩夫婦都坐在桌子的另一頭嗑瓜子,男的呢,喘得像是一個壞了的火車頭,他肺部呼出吸進的氣太多,甚至不能在吃飯的時候聊天;不過他的女人卻總是嘰喱呱啦的。她講起自己在土著人剛來時掌握的一些印象,他們做過的事,他們說過的話,她咒罵他們,首先因為他們害得她花了錢,其次,因為她有兩個兒子去當兵了。她十分願意和伯爵夫人聊天,因為和一個有地位的夫人聊天使她感到榮光。

隨後,她壓低聲音來說那些微妙的事了,她丈夫一個勁地勸她:“你不要老是信口開河,托馬索夫人。”不過她很不服氣,仍然繼續說下去。“對啊,夫人,那些人做的事不過是吃雞蛋和牛肉,往後又是牛肉和雞蛋。並且千萬別相信他們都是幹淨的。——哈,根本不可能!——不瞞你說,他們隨處隨意大小便。假如您看見他們連著整天整天的操演喲;他們操演起來都在那邊的一片地裏:向前進,向後退,向這邊轉,向那邊轉。——如果他們在他們家沒有種地,或者修路!那還罷了。——但是並沒有,夫人,這些軍人對誰都沒有好處。是否應該由可憐的百姓養活他們使他們隻去幹著搶挘!——我自己不過是一個沒有什麼文化的老婦人,這是實情,不過我看見他們費盡氣力整天在街道上踏過去又踏過來,就暗自說道:‘在世上正有好些人為了有益於人求得那麼多的發明,另外好些人卻費著這麼多的氣力來使自己能害人!真的,難道殺人不是一件令人非常厭惡的事?不論是土著人,是芬蘭人,是愛爾蘭人或者是法國人。’——如果有人在對一個害過他的人進行打擊報複,那就不對了,因為法律懲罰尋報複的人;不過到了有人把我們的親人當作野味一樣開槍去射擊的時候,既然有人把勳章賞給那些最會摧毀我們親人的人,因此他們是對的,這又怎麼解釋呢?——不成,您說這是咋回事,我簡直弄不懂!”

布蘭查德拉著長嗓說道:

“在侵略一個愛好和平的鄰國的時候,打仗是一種粗暴行徑;在保衛祖國的時候,那是一種神聖義務。”

老婦人低著頭說:“說得極是,保衛祖國那是另外一件事,不過人難道不應當殺絕那些用打仗來找高興的帝王嗎?”

布蘭查德的眼睛好像著了火一樣了。

“說得真好!女公民!”他說。

羅伯特·威克魯先生深沉地思索起來。他雖然非常崇拜有名的將官,不過這個土氣老婦人的見解卻引發了他的深思:這麼多的人閑著不種地到時還不是坐吃山空嗎,假如把這些閑人聚集起來為國家做事能創造出何等的繁榮,這麼多的被人廢棄不用的勞動力,如果用在大規模的工業上一定能創造出非凡的財富。

不過鳥老板呢,離開座位走到旅店老板身邊用很低的聲音和他談話了。那胖子笑著,咳嗽著、吐著痰,他的大肚子因為身邊那個人的詼諧而快樂得一起一伏地動著,後來他向他要了五瓶紅葡萄酒,到明年春天土著人走了以後收貨。

晚飯剛好吃完,人們也圍得直打盹,都去休息了。

然而鳥老板早已看到了很多事,他讓妻子先睡下了,自己卻向房門上的鑰匙洞兒裏貼著眼睛向外察看,一會兒又貼著耳朵在傾聽,這樣輪番地做個不停,而目的就是看能不能發現“新大陸”。

大概過了半小時,他聽見了一陣嚓嚓嚓嚓的聲音,因此急忙跑到門邊,終於望見了羊脂球,她披的是一件滾著白花邊的藍色山羊毛織品的睡衣,他覺得她比白天還更豐滿一點。她端著一隻燭台,向過道盡頭那間標著很大號碼的房間走。不過旁邊又有一張門也打開了一條縫,等到羊脂球在幾分鍾以後轉來,布蘭查德跟在她後麵了,他連坎肩都沒有著,讓人看到他的襯衣上背著一條背帶。他們正低聲談著,隨後又都停下站著。羊脂球好像毅然決定守住了自己的房門。不幸鳥老板沒聽清他倆講的話;不過到後來,他們加大了聲調,他才聽見了幾句。布蘭查德用激烈的態度堅持己見,他說:“我們看著吧,您真是思想老化,這有什麼要緊?”她有些著急了,回答道:“不行,好朋友,這種事情有時候是不能做的;並且,在這兒,那不是丟人現眼麼?”

他無疑地完全沒有明白,就問那是為什麼。因此她十分生氣,更提高了嗓門:“為啥?您難道真不知道為啥?這時候,有很多土著住在旅店裏,也許就在隔壁房子裏,你真的不知道?”

他不說話了。她是不肯在敵人跟前受人愛撫的,這種妓女的愛國廉恥心應該在布蘭查德的心上喚醒了正在衰弱的品格吧,因為他僅僅在和她擁抱了以後,就悄無聲息地回到自己的房間裏去。

鳥老板渾身都冒火了,他離開了鑰匙洞兒,在房間裏急忙輕輕地一跳,戴上了棉布睡帽,就揭開了那床蓋著他配偶的肥大身軀的被子,用一個擁抱驚動了她,一邊壓低聲音說:“你真可愛,我的寶貝!”

這時候,整個一所房子啞然無聲了。不過時間不長,在一個難於確定的方位,可能是在地下室也可能在其他樓上,又起了一陣有力的和單調而有規律的打呼嚕聲音,一種遲鈍而且拖長的噪音還帶有鍋爐受著蒸汽壓力樣的震動。托馬索先生睡著了。

旅客們本來商量第二天七點起程,所以都看準鍾點在廚房集合,不過馬車呢,頂棚上滿是積雪,孤零零地停立在廣場中央,看不到馬匹也看不到車夫。有人急忙就去找他了,不論在馬棚,在草料房裏或者在車房裏都找不著。所以全體的男人都決定到大街上去轉一圈,他們出門了。走到了鎮上的廣場,看見禮拜堂正在廣場的盡頭,而兩旁是許多矮房子,其中有好些土著兵。他們看見的第一個正給紅薯削皮,第二個,比較遠一點的,正清理一間洗衣房,另外一個滿臉的長胡子一直連到眼睛邊的,抱著一個小女孩,並且擱在膝頭上搖著教她安靜;有很多肥胖婦女,丈夫們都是去當兵了,用手勢指揮那些十分聽話的戰勝者去做他們應當做的工作,譬如劈柴,給麵包澆湯和磨咖啡之類;有一個甚至於替他的女房東,弱不經風的老婦人洗衣衫。

伯爵十分驚訝,瞅見有一個禮拜堂服務員正從堂長的房間裏出來就向他打聽。那個靠禮拜堂吃飯的小青年回答道:“噢!那些人並不很壞;聽說,那不是土著人。他們從很遠的地方來,我也弄不清楚是哪裏,他們也都拋家舍業來到這裏,打仗對於他們並不感到好玩,還用多說!我十分相信在他們那邊也有許多人為著男的哭哪,而且打仗正和在我們國裏一樣也會在他們國裏造成一種困苦。在目前,本地還沒有吃什麼苦,因為他們都不做壞事,而且像在他們自己的家裏一樣幹活。您是否看見,先生,在窮人中間真應當互相幫助……因為要打仗的都是大人物哪。”

這種在戰勝者和戰敗者之間建立的真情厚誼使得布蘭查德非常生氣,他寧可回到旅店裏睡覺,所以就轉身離開了。鳥老板說了一句開玩笑的話:“他們正在繁殖人口。”羅伯特·威克魯說了一句嚴肅的話:“他們正在補救。”不過他們卻找不到車夫。最後才在鎮上的小飯店裏找到了他,他正和土著軍官的勤務兵像朋友一樣圍坐著一張桌子。伯爵向他質問道:“不是曾經吩咐您七點鍾出發?”“沒錯,不過我又早接到了另外一種命令。”“什麼命令?”“不用走了。”“這是誰的命令?”“老天!土著營長。”“為什麼?”

“我一點也不清楚。請您去問他吧。他們禁止我套車,我呢,就不套。事情就這樣簡單。”

“可是他本人對您說的?”“不是,先生,這是旅店老板替他的話吩咐的。”“在什麼時候?”“昨天晚上我正要睡的時候。”

三個人十分擔心地回來了。

他們去找托馬索先生了,不過女傭人的答複是先生因為害著氣喘病從來不在九點鍾以前起床。並且他明確地禁止別人在九點鍾以前叫醒他,除非是發生了火警。

他們想去看土著軍官了,不過那是絕對不可能的,雖然他本來就住在這旅店裏。為了民間的事,他隻允許托馬索先生向他說話。這樣一來,他們隻能等著。女客回到各人的臥房去,忙著做些瑣碎的事。

布蘭查德在廚房裏那座生著一爐好火的高大壁爐前麵坐下了。他讓人從旅店的客廳內搬來了一張小桌子,拿了一瓶啤酒,於是他抽著他的煙鬥,那東西在民主界中是幾乎和他本人享受一種相等的尊敬的,好像它為布蘭查德服務就是為祖國服務一般。那是一枝熏得很黑的玉石煙鬥,像它的主人的牙齒一樣黑,不過是香噴噴的,彎彎兒的,有光彩的,夾在他的手中間,並且使得他的儀表更加神氣。末後,他不動作了,眼睛有時候盯著壁爐裏的火苗,有時候盯著那層浮在他酒杯上的泡沫;他每逢喝過了一口,就吸著那些粘在杯邊上的泡沫,同時得意地伸起幾隻瘦長的手指頭兒,去搔自己那些油膩的長頭發。

鳥老板假借活動自己的雙眼為名,走到外麵向大街上賣酒的小販人拋出了一些酒。伯爵和廠長開始談著政治,他們預測法國的命運。一個相信要依靠奧爾雷陽黨,另一個卻相信一個陌生的救國者,一個在全盤失望的時候就會出現的英雄:一個改克闌,個查利·比街吧,或許?或者另外一個拿破侖一世吧?哈!倘若皇子不是這樣年輕那該多好!布蘭查德一麵靜聽這類的話一麵用懂得命運之說者的樣子微笑。他的煙鬥使得廚房變成香味芬芳的了。

過了九點,托馬索先生出來了。很快就有人向他打聽;不過他隻能一個字也不漏地把這樣的話講了好幾遍:軍官對我說過:“托馬索先生,您要阻止明日有人替那些旅客套車。我不願意他們沒有我的命令就起身走。現在您都知道了。這就夠了。’”這樣一來,他們想去見土著軍官了。伯爵讓人把自己的名片送給他,羅伯特·威克魯把自己的姓名和一切頭銜都添在伯爵的名片上。土著人讓人回答,說他允許這兩位先生來和他說話,不過要等他吃過午飯,這就是說在一點光景。

女旅客都出來了,大家盡管心煩意亂卻多少吃了一點。羊脂球好像生了病而且異樣的心慌。

大家喝完啤酒了,這時候,土著軍官的勤務兵來找那兩位先生。

鳥老板也和這兩位結合在一起兒了,為了增強這種運動的聲勢,他們又打算去找布蘭查德一起走,不過他高岸地聲言自己從不願和日耳曼人發生任何聯係,末後他又買了一瓶啤酒就回到他的壁爐邊去。

三個男人都上樓了,被人領進了旅店那間最講究的房間裏,那正是軍官接見他們的地方,他躺在一張太師椅當中,雙腳高高地蹺在壁爐上,嘴裏叨著一枝磁煙鍋兒的長煙鬥,身上裹著一件顏色耀眼的睡衣——這東西無疑是從什麼庸俗的有產階級放棄了的住宅裏偷來的。他沒起來,也不跟他們打招呼,也不看他們。他顯出了那種居高臨下的天生下流派頭的絕好活標本。

不一會兒,他終於用日耳曼人的口音說著法語問道:“你們有什麼事?”“我們想離開這裏,先生。”伯爵發話了。“絕對不行。”“我是否可以請教這種拒絕的理由?”“因為我不清楚。”

“先生,我恭恭敬敬請您查照您的總司令發給我們的護照,那上麵是同意我們動身到溫仕萊去的;我想不起我們做了點什麼事情違反了你的紀律要受您的嚴格處置。”

“我不同意……沒有別的……你們現在回去吧。”三個人鞠了躬就退出來了。

午後的情況更加淒慘。這個日耳曼人的壞脾氣,我們一點也不知道,各種各樣最異樣的意念攪得他們頭腦發昏了。全體都坐在廚房裏,想出很多想不到的事來閑扯。他或許想扣留他們做人質——到底有什麼用意?——或者拘留他們當俘虜吧?或者多半還是問他們要數目驚人的贖票費吧?想到這裏,一陣驚慌讓他們不知所措了。那些最有錢的也是擔心得最厲害的,他們有的是滿盛著金幣的錢包,他們好像已經覺察出它經受到的威脅,把那些錢交到這個傲慢的八大怪的兩隻手裏,以贖回自己的生命。因此他們挖空心思來尋找許多合乎情理的謊語。去隱瞞他們的財富。去把自己打扮得十分貧苦的樣子。鳥老板摘下了自己那條金表鏈藏在內衣口袋裏。天色暗了下來更增加了種種恐慌。燈點好了,這時候,離吃飯還有兩小時,鳥太太就提議拿紙牌玩一把“鬥地主”。那可是一種散心的事,大家都讚成。布蘭查德也來參加了,出於禮貌,他首先弄熄了他的煙鬥。

伯爵洗了牌來分了,羊脂球舉手就拿著了三十一點;不久,牌局的興味壓低了許多分心的恐慌。不過布蘭查德發現了鳥老板兩口子結合著進行欺騙。

正要快去吃飯的時候,托馬索先生回來了,他用那種帶著痰響的嗓子大聲叫道:“土著將軍叫我來問維多利亞·科落那小姐是不是還沒有改變她的主意。”

羊脂球站著沒動,臉色顯得蒼白;隨後突然變成了深紅,她因為生氣而呼吸急促了,急促得讓她無法張口說話。末了她才嚷著說:“您可以告訴這個土著流氓壞蛋,這個下流東西,這個死屍,說我永遠不願意,您聽明白,我永遠不,永遠不,永遠不!”

胖老板出去了。因此羊脂球被人圍了起來,被人詢問了,被人央求了,所有的人都指望她揭穿土著軍官請她談話的秘密。她一開始是拒絕說明的;但是沒有多久盛怒激動了她,她叫喊道:“他要的?他要的?他要我陪他睡覺!”誰也不覺得這句話有什麼不妥,因為當時的公憤實在占上風。布蘭查德猛烈地把酒杯向桌上一擱竟打破了它。那是大聲斥責這個卑劣八大怪的一種恨憤,一種怒氣,一種為了抵抗的全體結合,好象那丘八向她身上強迫的這種犧牲就是向每一個人要求一部分。伯爵用厭棄的態度叫喊這些歹徒的品行簡直像古代的野蠻人。尤其是那些婦女對於羊脂球都顯示一種有力的和愛撫性的憐惜。兩個嬤嬤本來是隻在開飯的時間才出來的,現在低下腦袋什麼也沒有說。

第一陣憤怒平了,那時候他們照舊吃了晚飯,不過話卻說得不多;大家都盤算著。

婦女們是早早退出的,男子們吸著汗煙,一麵組織另外一種比較具有賭博性的牌局,邀請了托馬索先生一起玩,他們以為這樣就便於巧妙地向老板問清如何去製伏土著軍官。不過老板隻關心自己的牌,什麼話也不聽,什麼話也不回答,反而不斷地重複說道:“看好種的牌的,先生們,看好種的牌。”他的思慮緊張得連吐痰都忘了,使得痰在胸脯裏不時裝上了好些延音符。他的肺葉是呼嘯的,發得出氣喘症的全部音階,從那些低沉厚重的音符數到小雄雞勉強啼唱樣的尖銳而發啞聲音都是樣樣齊全的。

他妻子被瞌睡困住的時候來找他了,他竟說我不去。因此她獨自走了,因為她是“幹早班的”,天亮就起床,而她丈夫卻是“幹晚班的”,一向都是和朋友一起熬夜。他這時候向她喊到:你要把我的蛋黃甜羹擱在火邊。接著就去玩牌了。大家在看見無法從他那裏打聽到一點信息的時候,就說是應當散了,每一個人都回到了房間。

第三天,大家依然起得很早,心裏始終抱著一種空泛的希望,想離開這裏的欲望也更迫切,因為在這個很可怕的鄉村客店過日子實在令人擔憂。

糟糕!牲口全拴在馬棚裏,車夫始終杳無蹤跡。因為沒有事幹,他們繞著車子兜圈子了。

午飯特別清淡,好像有一種冷落氣氛針對著羊脂球發生了,因為深夜的寧靜原是經得住考驗的,它已經略略變換了一些看法。他們現在都在埋怨這個“姑娘”了:她沒有秘密地去找土著人,假設找了,就能使大家一塊都得到一個意外的驚喜。哪兒還有其他辦法?並且誰會知道?她隻須對軍官說自己原是可憐同伴們的悲歎,那就能夠敷衍麵子了。在她,那原是很不關重要的!

不過誰也還沒有說出這些想法。

午後,他們正煩悶得不行,伯爵就說要去村外去轉一轉。每一個人都認真地穿好衣服,於是這個小團體就出發了,隻有布蘭查德沒有一同前往,他寧可坐在火旁邊。至於兩個嬤嬤,她們的白天時間都是在禮拜堂裏或者堂長家裏度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