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月左右,兩人長途跋涉風塵仆仆,終於到了樊川,已是終南山的所在,漢初開國大將樊噲曾食邑於此,因而得名。沿途崗巒環繞,鬆柏翠柳交相輝印,水田蔬壟連綿其間,宛然有江南景色。

楊過自離桃花島後,想起島上數月生活,也有些想念,這時忍不住道:“郭伯伯,這地方倒有點像咱們桃花島。”

郭靖聽他說“咱們桃花島”五字,不禁憮然有感,道:“過兒,此去終南山不遠,你在全真教下好好學藝。數年之後,我再來接你回桃花島。”他自忖去重陽宮是為了楊過好,將來好把女兒托付給楊過,也全了自己當年對穆姐姐的承諾,不過這番心思如今卻不好和楊過說明白。

楊過不過是一時感慨,並不是真的舍不得桃花島,聞言便道:“桃花島可不是我的家,此番離開,我是再不回去的啦!”

郭靖不意他小小年紀,竟說出這等決絕的話來,心中一怔,一時無言可對,隔了半晌才道:“過兒,莫非是郭伯伯對你不好嗎?”

“並不和郭伯伯有關,”楊過騎在驢上搖了搖頭:“隻是郭伯母怕是不太想再見到我的。”他語意深沉,也沒意思刻意說黃蓉的壞話,郭靖雖然拙於言辭,卻不是笨蛋,很快就明白過來,不再接口。

他聽懂了楊過隱晦的表達,沒料到這孩子年紀不大,於人情世故上竟通透得很,跟蓉兒確有幾分相似。楊過明顯察覺了他夫妻二人對郭芙婚事的對立,也發現黃蓉不讚同他娶郭芙,幹脆順他們的意思離開桃花島。

郭靖怎能說自己妻子的不對呢?他唯有在心底重重地歎了口氣,心想:將來倘若過兒真的有了出息,以過兒的形貌,蓉兒也沒有理由再拒絕啦!

兩人一路無言,又過了幾日,眼前的路已經從關中平原的寬闊直道變成了彎曲狹窄的山路,一路往山岡頂上爬,中午時分就到了岡頂,兩人已經是饑腸轆轆了。

郭靖見前麵有一座寺廟,廟門橫額寫著“普光寺”三個大字,當下將驢子拴在廟外鬆樹上,帶著楊過進廟討齋飯吃。廟中有七八名僧人,見郭靖二人打扮鄙樸,神色間極是冷淡,竟沒有搭理他們的意思。

楊過眼珠子轉了轉,便上前一步,笑道:“諸位大師,我叔侄二人路過於此,腹中饑餓,欲向寶刹買些吃食,不知可否?”說罷手掌上翻,露出手心一小塊銀綻綻的錠子,約莫有個三四錢重。

一名明顯是知客僧的和尚起初顯得甚是不耐,見狀頓時收起了臉色,伸手拿過銀子,嘴上笑道:“怎麼不成,出門在外,誰還沒有個難處。你們等著,小僧這就著人去準備飯食!”楊過連忙謝過,心裏卻冷笑一聲,十分不齒。

兩個人很快被小和尚領進了寺廟的膳堂,木頭的桌子擦得鋥亮,沒一會兒功夫,就上來四五碟香氣撲鼻的素菜和一盆白飯。

郭靖郝然,將竹筷遞給楊過,歎道:“不想我闖蕩江湖許久,卻還沒有過兒你通達世情啊。”

楊過不以為意道:“郭伯伯是大英雄,出門在外不說有郭伯母照顧,身旁也必不缺逢迎之人,哪裏需要同這些勢利的小人物糾纏?我不過是自小見多了這樣的人,無非就是欺軟怕硬,踩高捧低之人罷了,倘若咱們沒有給銀子,隻怕還要遭白眼呢!”

兩人匆匆吃完飯菜,告辭出了寺廟。楊過去鬆樹下牽驢子,忽見鬆後有一塊石碑,長草遮掩,露出“長春”二字。他好奇地問道:“郭伯伯,這裏為何立碑?”郭靖心中一動,走過去拂草看時,碑上刻的卻是長春子丘處機的一首詩,詩雲:“天蒼蒼兮臨下土,胡為不救萬靈苦?萬靈日夜相淩遲,飲氣吞聲死無語。仰天大叫天不應,一物細瑣枉勞形。安得大千複混沌,免教造物生精靈。”

他見了此詩,想起十餘年前蒙古大漠中種種情事,撫著石碑呆呆不語,待想起與丘處機相見在即,心中又自欣喜。

楊過等的不耐,又問道:“石碑上寫的甚?”

郭靖笑道:“那是你丘祖師做的詩,他老人家見世人多災多難,感到十分難過。”當下將詩中含義解釋了一遍,“丘真人武功固然卓絕,這一番愛護萬民的心腸更是教人欽佩。你父親是丘祖師當年得意的弟子,丘祖師瞧在你父麵上,定會好好待你。你用心學藝,將來必有大成。”

既提及楊康,楊過神色不由黯然。他還記得和娘親在上饒貧苦的生活,直至娘親病逝,記憶猶新!倘若他爹爹不死,他和娘親也不會淪落到那般田地,起碼娘親不會連藥都買不起,那麼痛苦得死去。

楊過道:“郭伯伯,我想請問你一件事。”

郭靖和藹道:“甚麼事?”

楊過猶豫片刻,輕聲問:“我爹爹……是怎麼死的?”

這句問話讓郭靖臉上倏忽變色,不由想起當年嘉興鐵槍廟中之事,身子微顫,黯然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