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六章 此心何寄

甘露殿裏喜氣洋洋,芽兒帶著一眾宮女將豐盛的膳食擺上。危機終於過去,這裏又迎回了自己真正的主人。

“皇上,”武媚娘替李治斟了一杯酒,“原來白眉是皇上扮的,難怪臣妾覺得眼熟。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李治心情極好,將酒一飲而盡,笑道:“朕被人控製的事,相信你已經知道了。本來朕決定暫時忍下,再暗中部署,沒想到他們居然要朕殺媚娘,朕不想聽他們的,又被他們要挾。無奈之下,忽然想起明崇儼曾經講起過人皮麵具,還送過朕一張,朕就假裝昏迷,找了個替身溜出來,著手調查此事。今日他們要逼你下詔立太子,朕本來想上殿揭穿他們的陰謀,再救出弘兒和太平,卻想不到明崇儼和玉麒麟這麼聰明,不僅帶了朕的親筆密詔上殿,更提前一步將弘兒救了出來,還將元修設計困在了天牢裏。如今將賊人一網打盡,真是大快人心啊!哈哈哈!”

望著他爽朗的笑臉,武媚娘心中忽然湧上一陣酸澀。眼前這個男人,是她全心全意愛著的丈夫,可是他究竟有幾分信任她呢?

“皇上,既然元修是鳴翠坊的人,想來這一切事情,都是鳴翠坊暗中搗鬼。幸好罪魁禍首陸明珠已經被擒下,臣妾已經命玉麒麟將人押送入大牢,如今真相大白,不如將她移交大理寺,從嚴查辦。”

李治笑容一滯,隨即掩去,“媚娘,此事疑竇重重,朕還是親自查辦好。”

武媚娘還想開口,忽然門外芽兒進來回稟道:“皇上,娘娘,蕭淑妃求見。”

李治臉上是明顯的厭惡,“她又要鬧什麼?”

“回皇上的話,奴婢們本來奉旨看管淑妃娘娘,可是她以雍王殿下的性命相脅,非要見皇上一麵,奴婢實在沒辦法……”

李治頓了頓,轉向武媚娘道:“媚娘,蕭淑妃是後宮妃嬪,她犯了錯,理當由你這個皇後處置,我就將此事交給你了。至於陸明珠一事,事關前朝,是朕的職責,你就不用費心,由朕去處理好了。”

說罷,他站起身來,溫聲道:“媚娘這些日子也辛苦了,等晚上朕再過來看你和弘兒。”

武媚娘送至門前,直到他的身影徹底消失,才收回視線,吩咐道:“將蕭淑妃帶進來吧。”

蕭淑妃進了門以後就撲倒在地上,焦急地環顧四周,“皇上呢?皇上呢?”原本豔麗無雙的女子如今披頭散發,滿麵憔悴。

武媚娘暗歎一口氣,答道:“是皇上不肯見你,已經離開了。”

“胡說!一定是你將皇上騙走了。皇上對我的情意,怎麼會不肯見我?他曾經說過,恨不得日日讓我伴在身邊……是你這個狠毒陰險的家夥,將他騙走了……”

麵對她充滿憤怒的控訴,武媚娘沒有回答。蕭淑妃是個聰慧的女子,李治怎樣選擇,她不可能猜不到。

“皇上……”哭喊了好一陣子,她喃喃的聲音終於逐漸低落,無力地癱倒在地上,“為什麼?為什麼你對我這樣無情?”

武媚娘搖搖頭,“淑妃,先錯的人是你,犯下這樣的大罪,難道你還指望皇上垂憐嗎?”

“哈哈,沒錯,我是犯了罪,可是……我為什麼要冒著抄家滅族的風險這樣做,都是被你逼的。”她顫抖著指著武媚娘,神情狂亂恍如瘋子,“他明明曾經與我相約共白首,他明明答應過以後會讓素節當太子,他明明說過隻愛我一個人……可是,你來了,你從感業寺回來了!我是那麼愛他,可是從此再也難以見他一麵。”

“都是你!都是你奪走了這一切!既然你們奪走了我的一切,我就要奪回來,等到素節當上了皇帝,這一切都是我的……”她語無倫次,雙手揮舞著,“我是太後,我是這個世上最尊貴的女人,什麼王霓君,什麼武媚娘,都是廢物……”

“皇上,為什麼你要這麼無情。”

武媚娘臉色發白,望著眼前癲狂錯亂、又哭又叫的女子,她也曾經寵冠後宮,豔壓群芳,可如今卻隻剩下一片蒼白絕望。

她忽然感覺到恐懼,倘若有一天,李治也不再愛她了,而是去寵愛別的女人,她會怎麼樣呢?是不是也會因為嫉妒而發狂呢?是像眼前的女子一般,還是冷眼看著他漸漸走遠,讓那些甜蜜的誓言化作風中的塵埃?

看著伏倒在地上徹底被絕望籠罩的女子,武媚娘隻覺得前所未有的疲憊湧上心頭,靜默片刻,她開口道:“蕭淑妃,你犯下這等罪行,已經不可能饒恕。隻是一個孩子不能失去母親,看在雍王殿下的麵子上,本宮饒你不死,廢去淑妃名號,即刻搬出清思殿,去冷宮了此殘生吧。”

哀哭片刻,蕭淑妃慢慢收斂了聲音,坐在地上。她冷冷地望著武媚娘,斜陽給她的眼神添加了詭異的色彩。

“我這一輩子已經完了,不過我不著急,總有一天,武媚娘,也會輪到你的……”

她慢慢站起身來,踉蹌著向外走去,被淚水打濕的裙擺搭在腳邊。那些濃烈的哀傷已經漸漸落幕,曾經明豔動人的麵容上隻餘下心如死灰的冷寂。

“是啊,他從來不會錯,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對的。我不過是一個女人,竟然奢望著他的愛,竟然相信著他昔日的誓言,我真的太傻了,太傻了……”

夕陽將她的身影拉扯得很長,如一曲綿長憂傷的曲調,慢慢消失在殿外,消失在這個綺麗的宮廷裏。

武媚娘閉上眼睛。

鳳藻宮的寢殿裏,作為昔日長孫皇後的居所,這裏已經冷寂了很久。自從長孫皇後病逝,李世民再也沒有讓第二個女人入主其中,李治登基之後,更是將這裏閉鎖起來,隻在每年長孫皇後的忌日來此懷念母後。

而今天,暗夜裏一片寂靜的鳳藻宮內卻亮起了一點燈火,影影綽綽,恍如鬼火。

李治踏進宮門,明珠夫人正依靠在窗前,望著窗外的風景發呆。這裏的風景她曾經奢望了一生,然而真的看到了,卻隻是一片寂寥。也許在長久的等待中,內心那片情感已經被壓抑得太久,久遠得甚至讓她忘記了那是一種怎樣的激情。

這裏的風景,原來和鳴翠坊沒有什麼不同。

這就是她一輩子汲汲營營,想盡了一切法子想要進來的地方嗎?

身後細微的腳步聲傳來,陸明珠驟然驚醒,轉過身來。

那人持著一盞燈火,孤獨的身影佇立在門邊。雖然身邊沒有一個侍從宮人,但明黃色的服飾還是昭示了他的身份。

“朕是當今天子。”

陸明珠忽然熱淚盈眶,她慢慢地走向他,生怕一個不慎驚醒了這場美夢。

他是那麼俊秀,如同她在每一個夢中描繪的那樣,她伸出雙手,情不自禁地想要抱住他,卻隻是抱了一個空。

她清醒過來,“皇上,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是誰?”

李治避開她的擁抱,卻沒有回避她的詢問,“朕知道,你是鳴翠坊的坊主,也是朕的生身之母。”

陸明珠愣住了,“你知道?”

“朕當然知道……”李治歎息一聲。

“那一年,朕隻有八歲,長孫皇後病重,有一次父皇來看她,我聽到了她同父皇的對話。”

“皇上,老九不是我的親生兒子吧?”

如同晴天霹靂,躲在門外的少年徹底愣住了,那時候的他還隻是個單純幼稚的少年,怎麼接受得了這樣殘酷的現實。

李治的目光落在大殿的一角,那一天的他,正是在那裏聽到了這個消息。他的心如同墜入冰窖,在幕布之後瑟縮成一團,直到很晚才被宮人發現。

回想起那段日子的渾渾噩噩,李治內心滿是苦澀,幸好那時正是長孫皇後病逝的日子,他的反常並沒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當他終於能夠接受這個現實,並開始慢慢調查此事,也已經是很久之後的事了。正是從這件事開始,他長大了,開始學會隱藏自己的秘密,隱藏自己的情緒。

陸明珠滿麵驚惶,“她怎麼可能知道?而且既然知道,為什麼還會……”

李治嘴角浮起一個諷刺的微笑,“母親,你還不明白嗎,這個世上,真的有醫女能膽大包天,冒著被抄滅九族的風險幫你完成那個瘋狂的計劃嗎?就算真有,她能在皇後的產房裏,在重重禦醫和宮女的包圍下,將嬰兒偷天換日嗎?這個世上,能完成這一切的隻有一個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