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就是我的父皇,那個你思慕了一生的男人。”

恍如雷擊,陸明珠跌坐在地上。

李治的聲音沒有一絲波動,“那段日子,雖然你身處雜役房,但他想必是一直關注著的。他得知了長孫皇後的兒子死掉後,便默許了你這個計劃。反正都是他的兒子,既然皇後的兒子已經死了,為何不讓另一個活著的兒子得到更好的出身呢?”

“他為什麼要這樣做,究竟是因為對你的愧疚,希望補償你的兒子,還是為了安撫喪子的長孫皇後,讓他的結發妻子不要傷痛?我也不明白。”李治低低的聲音回蕩在寂寥的殿堂內。

一瞬間陸明珠麵如死灰,期盼了四十年,原來最終的答案是這樣。

李治望著她,目光中有同情,也有痛苦,“也許,父皇是真心愛著你的,隻是……他是曠世的明君,他不能讓你留在身邊……”

陸明珠忽然笑了,她接著說道:“也許,他是愛著長孫無垢的,縱然一開始的傾心有陰錯陽差的原因,但她是那麼賢良淑德的女子,為他生兒育女,操持家務,一個男人,愛上這樣的女子有什麼稀奇。”

一場做了四十年的夢終於醒來了,在這個她夢寐以求的地方。

李治閉上眼睛,繼續講述,“長孫皇後是什麼時候發現了這個秘密的,我也不知道。也許是母子天然的血緣親情,讓她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個秘密;也許是從後來的蛛絲馬跡推測而出。但無論如何,她撫養我的那些年,真的對我很好。她是個好皇後,也是個……好母親。”

他環顧四周,望著鳳藻宮內的桌案、角落。幾十年過去了,這裏的陳設幾乎沒有任何變化,依然是長孫皇後在世時的簡單樸素。“這裏對朕而言,有太多複雜的記憶,所以母後去世後,除了每年她的忌日,朕一次也沒有進來過。朕以為這個秘密會成為永遠的秘密,沒想到你又出現了。”

哀鳴一聲,壓抑了四十年的淚水沿著陸明珠的臉頰滾落下來。

她捂住臉孔,“好孩子,我知道我對不起你,這幾十年來我每天都在為這件事痛苦,我活著唯一的希望就是你能原諒我,喊我一聲娘……”

李治冷冷地說道:“於是你就創立了鳴翠坊,拿這件事來威脅朕,進而企圖奪走朕的江山……”

陸明珠大驚,“沒有,沒有,我怎麼可能這麼想呢?”

“那些威脅朕的紙條怎麼解釋?”

“什麼紙條?我不知道。”

“還要狡辯嗎?若非你威脅朕,要把朕的身世公之於眾,朕怎會替你安排那麼多官員?”

麵對這無端的指控,陸明珠隻覺得心如刀絞,“我從來沒有做過這些事……皇上請想,你是我親生的,我當年就是想讓你登上高位,才把你和元修換了,我又怎麼會支持別人來反對自己的兒子呢?更何況,我怎麼知道皇上已經發現自己的身世了?”

望著她茫然無措的臉色,李治心裏一鬆,無論這顆心已經在宮廷沉浮中鍛煉得多麼冷酷堅硬,他依然不希望那些事情是自己的親生母親在背後籌謀的。

“算你說的有道理,那鳴翠坊和元修又是怎麼回事?”

陸明珠低聲道:“換了兒子之後,我一直很後悔,我想見皇上,可是又沒有辦法。正巧朝廷頒布法令,允許民間女子入駐宮中樂館,於是我便悉心培養了一個又一個的舞姬,希望能從她們口中得知皇上的點滴。我知道皇上五歲的時候摔了一跤,之後刮風下雨腳就會疼;我知道皇上小的時候很喜歡一個宮女,可是那個宮女卻因為大赦而出宮了,皇上表麵上很冷淡,實際上卻偷偷哭了一夜;還有後來,皇上又愛上了先帝的才人武媚娘,聽著你每次冒著性命威脅與她私會,我的心都吊起來了……”

李治眼眶發熱,他轉過身去,強行壓抑住眼角的淚光,“夠了,朕不是來聽這些的。”

陸明珠擦著眼淚,“至於元修,他也一樣,我每天都教他怎麼伺候人,然後送進來給你,我想有個知根知底的人在你身邊,比較放心……”

“可是他卻暗中背叛了朕,利用你給他的翠玉令,調動鳴翠坊的勢力收為己用,甚至反過來威脅朕。”李治自嘲地一笑,也許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心有不甘吧。若換成是他,明白了自己是真正的皇後嫡子,卻淪落為一個隻能服侍別人的內監,隻怕也要心有不甘了。

“元修……他現在怎麼樣了?”陸明珠抬頭問道。

“他……自然死了。”李治笑了笑,哪怕元修心中沒有任何不甘,沒有任何野心,但知曉了他的真實身份,李治也絕不會放過他。

“他……死了?”陸明珠神情一片茫然,在她的意識裏,元修一直是她仇人的兒子,所以她費盡心思,讓他過得無比淒慘。可是,想到從小撫養他長大,他偎依在自己懷裏叫著娘親的樣子,她捂住胸口,心髒好像驟然被人生生挖去了一塊。為什麼會這樣?

“不要恨他,原來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她喃喃地說著。

“朕不恨他,因為朕本來就掠奪了屬於他的一切。朕也不恨你,因為朕根本沒有資格來恨你。”李治低聲歎息著,“這鳳藻宮是母後生前的住所,也是你期盼了一輩子的地方,以後你就好好地在這兒頤養天年吧。”

他決然地轉身離開。

寂靜的宮殿裏,幾個宮女太監走了進來,手腳麻利而悄無聲息地擺設起各色日常用品。

陸明珠望著他們恭謹而沉默的身影,忽然笑了。

這大明宮的日子,她期盼了一輩子,可是真的得到了,卻隻餘下一片茫然。

望著窗外的天空,陸明珠眼眶發澀,熱淚慢慢流下。她明白,有一些東西她已經永遠地失去了。

地牢深處,心兒飛速地奔跑著。

獄卒在後麵上氣不接下氣地追趕,“賀蘭掌司,你別跑這麼快。人就在裏麵,丟不了。”

終於見到了那個朝思暮想的身影,她迫不及待地讓獄卒打開牢門衝了進去。

“少卿!”她撲倒在他懷裏,“這一次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幾日的牢獄之災並沒有消磨他的銳氣和鎮靜,見到心愛的人,卻讓他一陣顫抖,他緊緊抱住她,“心兒。”

無需任何言語,一切的隔閡和誤解都在這一刻消失不見了。

兩人並肩走出牢門,裴少卿替心兒擦了擦臉頰,“都哭成花貓臉了。”

心兒笑了,“經曆了這麼驚心動魄的事,還不許哭一場嗎?我在並州沒嚇到,被關在山洞裏的時候也沒擔心,但昨晚的那個架勢,可真把我嚇了一跳。”

裴少卿低頭看著心兒,她秀麗依舊的臉頰上有掩不住憔悴和疲憊,他一陣心疼,“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你還不是一樣,聽說你陪著皇後娘娘去了一趟洛陽行宮,車馬勞頓不說,一回來還被投進了大牢。”心兒拉住他的衣襟,擔憂地問道,“元修那些人沒有為難你吧?”

“放心吧,若真的刀斧加身,我也不會乖乖束手就擒的。見不到你我可不肯死。”

“不許你說這個‘死’字!”心兒連忙跳起來堵住他的嘴,“你還要活好久,把欠我的事情一件件都辦完了才行。”

他握住她的手,在她詫異的視線中,低下頭印上她微微張開的櫻唇。

刹那間,四野一片寂靜,這深秋的風蕭瑟冰冷,兩人間卻是一片溫暖。

良久,抬起頭,他認真地說道:“心兒,我終於知道你心裏是有我的……隻要確定這一點,就算要我死,我也沒有遺憾了。”

心兒紅著臉低下頭。

“對不起,其實早在發現你留下那封信去了並州的時候,我就後悔了。我一想到你此行的危險,想到這些日子的冷戰,想到那些明明想要說出的話,卻因為我可笑的自尊和麵子而來不及告訴你,我就後悔莫及。”

心兒緊緊拉著他的手,一刻也不願放開,“說對不起的應該是我。那時候我不該隱瞞你、利用你。不過我可以發誓,再也不會欺騙利用你了。”

裴少卿從懷中掏出一物,“這個還給你。”

心兒一愣,“這不是……”

眼前正是她那副從小帶在身邊的異國風情的耳環。記得初入宮中,在井邊第一次見麵的時候,為了掩飾,裴少卿將一隻耳環摘下,隨手扔進了井裏。之後這對耳環就隻剩下一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