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視線坦誠而明朗,不帶絲毫動搖,李治瞬間明白,“你真的想通了。”

武媚娘點點頭。真的?假的?又有什麼重要,她是愛著這個人的,這輩子不可能放下了,隻要想透了這一點,一切本心而已。

將感情的結解開了,武媚娘問道:“皇上準備怎麼處置李才人?皇上下了那麼點火藥,讓所有人都受了傷,卻又死不了,一定是另有深意吧。”

李治笑道:“當然,留著活口才有用。”

“就像皇上留著小公主一樣。”

李治歎了一口氣,“你信他們那些鬼話?”

武媚娘一愣,“難道都是假的?”

李治站起身來,“最高明的謊話往往是七分真三分假,有了真的成分在,才容易迷惑人。沒錯,朕是跟西突厥國君有所交易,也帶走了他所謂的初雲公主,不過事實並非如他們講的那樣,朕給你看一樣東西。”

李治拿出一本冊子遞給武媚娘。

武媚娘接過,翻開看去,不禁吃了一驚,“西突厥的國書?”而且紙張泛黃,想必是有些年頭了。再細看內容,武媚娘勃然變色,猛地抬起頭,“他們居然要大唐一半的國土?”

李治苦笑道:“這是在朕剛剛登上皇位的時候,西突厥國君送來的,他甚至威脅,倘若朕不答應,就聯合長孫無忌將朕扳倒,朕真沒想到,這些人的胃口這麼大。”

“當初朕剛剛登基,立足不穩,本還指望著西突厥相助,打壓長孫無忌的勢力,便前去會見西突厥國君。”

“想不到國君對我們中土文化如此精擅,這曲高山流水吹得實在動人?”

“哈哈,在下是替皇上高興,皇上明日就要登基了吧?”

“承蒙貴國相助,實在感激不盡。在接下來的日子裏,還需要仰仗貴國多多幫忙,替朕除了身邊這些隱患。”

“好說好說,長孫無忌不過是匹夫之勇,想要把他皇上身邊拿開,簡直易如反掌。不過得先看皇上會不會做了。”

“朕說到做到,這份國書已經蓋了玉璽,國君放心便是。”

“當時朕將國書遞了過去,那西突厥國君竟然看也不看,直接將國書撕成了兩半。還威脅朕說什麼‘若皇上肯將大唐一半國土贈與我們,一切都好辦,否則我們就聯合長孫無忌滅了皇上,到時候說不定整個大唐天下都是我們的。’”

時過境遷,提起此事李治還是咬牙切齒。“於是朕索性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趁其不備,派人擄走了初雲公主。”

“擄走?”武媚娘睜大了眼睛。

“沒錯,這西突厥國君也甚是狡詐,初雲公主身份高貴,更深得波斯王寵愛,他哪裏舍得真以她為質?當初送給朕的,不過是個替身。朕早就預料到這西突厥狼子野心,所以趁著那次會麵,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派高手擄走了初雲公主。”

武媚娘問道:“這麼說來,真正的初雲公主確實在皇上這裏了?”

“她也隻留在朕手中一天而已。”李治苦笑一聲,解釋道,“那初雲公主精靈古怪,當日朕帶著她,在一眾侍衛護送下返回城內,一路上始終聽到車內喊聲不絕。

“走了大半,有侍衛覺得聲音古怪,掀開車簾察看,才發現那公主竟然不知何時溜走了,車內隻剩下一隻鸚鵡,不停地嚷嚷著:‘放開我,放開我……’”

武媚娘目瞪口呆,“這初雲公主當時隻有十三歲吧,竟然就能把你們這麼多人耍得團團轉。”

李治無奈地搖頭,“也是朕太大意了。於是立刻派遣侍衛追逐,所幸她人小力弱,並未來得及趕回西突厥駐地,我們在半道一處斷崖上攔住了她……”

“初雲公主,你已經沒有路可走了,趕緊跟我們回去吧。”

“不,我不會讓你們把我當人質威脅我父皇的,我不會讓你們得逞的!”小女孩秀美的臉上滿是與年齡不符的倔強。

他本不相信這麼小的孩子能幹出什麼事情來,生怕引起西突厥注意,立刻命侍衛上前擒拿。卻不料,這年幼的公主性情出奇剛烈,竟然真的縱身一躍。

武媚娘聽得感歎不已,“這麼說來,初雲公主已經死了。”

李治搖搖頭,“未必,之後朕派出大隊人馬搜索附近山崖,卻始終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武媚娘歎道,“難得皇上能把這個秘密保留這麼久。西突厥出動了那麼多細作,居然一點消息都探聽不到。”

李治一笑,上前握住武媚娘的手,“媚娘,你再怎麼樣進宮也隻有十三年,朕可是在宮裏呆了一輩子。論手段,朕相信沒有幾個人比得過朕。隻是朕太累太累了,很多時候希望能有個人幫幫朕。可是人生總有無奈,朕已經深感無力,卻又希望在有限的能力裏,媚娘能夠輕鬆一點兒……”

“皇上,臣妾說過,陪在皇上的身邊,並非隻為了與皇上共享榮華。無論繁華天堂還是阿鼻地獄,媚娘都希望能與自己的夫君一同闖過,無論什麼重擔,讓我們一起承擔。”

李治緊緊握住她的手,“你的心意,朕一直明白,而朕的心意……”

武媚娘用力點頭,“臣妾也相信了,原來皇上心目中的相愛不是比翼雙飛、刻骨銘心,而是同仇敵愾、相濡以沫。”

李治深深地凝望著她,“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難,倘若我們不犧牲自己的一生,將國家管理好,百姓們又怎麼能安居樂業,豐衣足食呢?太宗皇帝曾言,‘土城竹馬,童幼之樂;金翠羅綺,婦人之樂;前無勁敵,將帥之樂,四海寧一,帝王之樂也。’媚娘,比起這四海寧一的帝王之樂,眾生之德,我們的私人情愛反而微不足道了。你明白嗎?”

武媚娘含笑望著他,“臣妾一定會以皇上馬首是瞻,為大唐江山安定,為百姓安居樂業盡一份心力。”

再也無需任何言語,一切煩擾憂愁,真假虛實,都在這執手相看的瞬間遠去了,天地間隻餘這並肩而立的兩個人,同聲搏動的兩顆心。

這裏是什麼地方?望著周圍一片濃重的迷霧,她疑惑著,而自己又是誰?

四周是一片白茫茫的濃霧,看不見前路,辨不清方向。卻有一個聲音,催促著她向前。

一直走到一個龐大的帳篷之前,鑲嵌著繁複金飾的灰白帳幕讓她有種莫名的熟悉。掀開簾子走了進去,帳內空無一人,隻有一個梳妝台孤零零擺在正中央。

銅鏡裏反射出模糊的影子。她鬼使神差地走近,終於看清楚自己的麵容,甜美俏麗,帶著天真倔強的稚氣。原來她這麼小,好像隻有十二三歲吧。

咦,為什麼會這麼認為呢?目光落在桌上,一頂華美的珠冠映入眼簾。

好漂亮啊!這些殷紅的寶石,金色的月牙,潔白的珍珠……

忽然一雙手從後麵伸出,將珠冠拿起,然後鄭重地戴在了她的頭上,“你是西突厥的公主,初雲公主……”

這個名字像是觸動了什麼魔咒,她忽然感覺頭痛欲裂,全身都在不可抑製地顫抖著。因為未知的恐懼,還是因為突如其來的震驚,亦或是流動在體內的那亙古流傳的血脈在悄然沸騰……

轉頭看向鏡子,她的身體正在發生著驚人的變化——從十二三歲的小女孩,變成落魄如乞丐的小奴隸,在鞭子之下掙紮翻滾;接著又變成了窈窕少女,挽著另一個模糊的身影,叫著霓君姐姐……

最終她變成一個體態窈窕的妙齡女子,怔怔地望著鏡子,她終於想起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