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一章 錦衣夜行
明明是清晨,天空卻一片晦暗,陰雲黑壓壓地聚積在天邊,飽含濕意的冷風吹得人心慌。
長孫無忌站在空曠的大殿前一動不動,仰望著天空,神情冰冷,似乎在期盼著這場暴風雨的降臨。
被其氣勢所懾,路過的太監侍衛無不退避三舍,仿佛天地間隻餘這一個孤寂的身影,直到另一個窈窕秀美的身姿出現在回廊盡頭。
武媚娘漫步走到殿前,仰望著風雨欲來的天空,淡然問道:“今日沈庭之大人沒有來嗎?”
長孫無忌沒有回答。
武媚娘徑直說了下去,“沈大人沒有來,那你我的約定算不算已經塵埃落定了?”
因為王皇後一事,朝臣爭執不休,互不相讓,武媚娘便提出了一個約定,隻要一日有臣子在殿前為王皇後求情,那麼一日李治就不提廢後之事。
長孫無忌忽然回過頭來,定定地盯著武媚娘,“沈大人今日清晨在街道上遇到了兩個歹徒,被劫殺了。武昭儀想必很高興吧?”
武媚娘神色不動,“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會有歹徒這麼猖獗,長孫大人應該好好查一查才是。”
長孫無忌冷笑一聲,“歹徒當場自盡,已經無從查起。”
武媚娘慨歎道:“國家少了一個棟梁,真讓人感到可惜。不過長孫大人也不用太自責了,以您的年紀,又要管理朝廷的國家大事,又要管理京城的各處動向,力不從心也是難免的。不知道要不要臣妾跟皇上說一聲,找人分擔一下大人的千斤重擔。”
長孫無忌笑了笑,“昭儀娘娘的好意老臣心領了,我長孫無忌年紀雖然老邁卻一心為國,即使有些地方做得不周到,也會盡快改正,絕不落人半點把柄,更不想讓武昭儀為了老臣一人之私承擔了後宮幹政的罪名。”
武媚娘頓了頓,嫣然一笑,“真虧大人想得周到,既然一切已經有了結果,那我們就去見皇上吧。”說罷轉身帶著侍女往殿內走去。
長孫無忌閉上眼睛呼了口氣,讓那些充斥胸口的激烈情緒慢慢平息下來,跟了進去。
身後,一道驚天動地的霹靂劃過天幕,白光照耀大地,雷聲滾滾而來。
這醞釀已久的雨終於傾瀉而下。
天空灰蒙蒙一片,宣政殿內卻燈火通明,幾十根盤龍雕鳳的明燭將大殿照得金碧輝煌。
李治正在禦座前來回走動著,見到兩人進來,他神色一喜,望著長孫無忌,道:“當初長孫大人代表滿朝文武與朕約定,隻要一日有人在殿前為王皇後求情,那麼朕就不提廢後之事。而如今殿前的情形長孫大人也看到了,想必也無話可說,既然如此,就擬旨吧。元修——”
旁邊的內監總管元修立刻上前一步,“奴才在。”
未及李治宣旨,長孫無忌忽然道:“且慢——”
李治挑了挑眉梢,“長孫大人莫非想反悔?”
長孫無忌肅然道:“老臣追隨先帝數十年,說話向來一言九鼎,既然天意如此,老臣也隻能替王皇後歎一聲無奈了。不過處死皇後乃是大事,一切都得按宮中規矩來辦。 ”
李治皺起眉頭,“什麼規矩?”
長孫無忌抬起頭,正色問道:“皇上難道忘了長孫皇後當年臨終前說過什麼嗎?”
李治頓時愣住了。
武媚娘眸光一閃,冷笑道:“長孫皇後的遺言跟處死王皇後有什麼幹係?”
長孫無忌笑了笑,“幹係大了,昔年長孫皇後為人宅心仁厚,她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太子李承乾和魏王李泰因造反而死,所以她臨死前曾經跟先帝說過,希望能寬恕一切人的罪孽,凡是她的生辰、死忌當月,都不許皇室家眷有任何殺戮。一來可以給犯罪之人懺悔的機會,二來也讓當權者能夠好好地思考一下,該處死的人是不是真的那麼該死。”長孫無忌盯著李治,“難道皇上忘記了,本月恰恰是長孫皇後的生辰,皇上即便要處死王皇後,也要過了這個月再說。”
“你……”李治猛地站起來指著長孫無忌。宮中確實曾有過這個規矩,卻也隻是在長孫皇後去世幾年內實行過,不久便名存實亡了。此時長孫無忌提出,卻正中李治軟肋,無論如何,長孫皇後是他的母後,一頂不孝的大帽子扣下來,他就承擔不起。
直麵天子之怒,長孫無忌神色絲毫不變,從容跪倒在地,“皇上,老臣是希望皇上以仁義治天下,提醒皇上要記得先人的囑咐,倘若有任何冒犯,還請皇上恕罪。”
鏗鏘有力的聲音回蕩在殿內,一時間眾人鴉雀無聲,元修很有眼色地悄悄退到了一邊。
李治怒視長孫無忌,嘴唇動了動,卻不知說什麼好。直到武媚娘上前輕輕地拉了拉他的衣袖,他才長吸了口氣,壓抑怒色坐了下來。
“長孫大人何出此言?朕與你雖然份屬君臣,但若論親情也是甥舅,舅舅教訓外甥原本也是應該。”李治緩和下來,神色叵測地道,“這樣吧,一切就按你的意思辦。王皇後一案暫且先行擱置,等到母後的齋期過了再行處置。”
小勝一場,長孫無忌卻無絲毫喜色,一板一眼地躬身道:“臣遵旨。”
李治望著長孫無忌沒有表情的臉,不禁握緊了手中的拳頭。武媚娘偷偷地伸出手,與他十指相扣。
溫軟的掌心覆上來,終於軟化了李治尖銳的激憤。兩人不動聲色地對視了一眼,仿佛給彼此鼓勵,也給彼此勇氣。
“哎,你們聽說了嗎?王皇後已經被判死罪了。”禦花園裏幾個小宮女正在清掃地麵,四周無人,耐不住冷寂,一個小宮女悄悄開口道。
另一個宮女也點頭,“是啊,好像過了長孫皇後的齋期就要處死了。”這是如今宮內盡人皆知的消息,也不算私下議論。
一個圓臉宮女歎道:“我看此事還有蹊蹺,王皇後人這麼好,怎麼會殺小公主呢?依我看一定是……”
另一個年紀略長的宮女連忙壓低了聲音,“噓,這種話你也敢在這裏混說?萬一被有心人聽到了,搬一句是非,你的小命就沒了。”
圓臉宮女吐了吐舌頭,不敢再說,繼續低頭幹活了。
掃了片刻,還是忍耐不住,她又悄悄開口道:“長孫皇後的齋期一做就是一個月,你們說這一個月裏事情會不會有轉機呀?”
看了看四周無人,年長的宮女歎了一口氣,“我看很難,聽說大理寺已經把所有的人證物證都放進掖廷局了。好啦,主子們的事哪是我們奴才能議論的,趕緊幹活吧。”
宮女們不再多說,忙碌起來。很快清掃完這一帶,幾個人拿著工具離開了。
枝葉繁茂的大樹後,一個人影慢步走出。
一身青衣的他遙望著上陽宮的方向,眸光閃爍。
掖廷局嗎……
掖廷局為後宮內侍省所屬的六局之一,位於皇宮西南角,獨立成院,日常司掌宮人名籍、宮中女工之事,其後院安置著內廷上下人等的宗卷檔案,打掃服侍的宮女內監並不多,但因為靠近望仙門,日常有很多侍衛駐紮附近,守備森嚴。
亥時末,幾個負責巡守的太監像往常一般舉著火燭入內殿巡查一遍,就將殿門鎖上各自回房內休息了。
這一晚的掖廷局,卻注定不能平靜。
夜半時分,一個黑影閃過房簷,輕飄飄落進了院子一角。察看四周無人,他飛快地來到大殿前。
笨重的銅鎖在他手裏猶如孩童的玩具,輕撫片刻,輕微的哢嚓一聲過後,銅鎖便悄無聲息地落進了他掌心。閃身進了殿內,他又轉身對著門縫擺弄片刻,竟然將外麵的門鎖恢複原狀了。
掖廷局內三間大屋被打通,一排排木架充塞其中,放滿了各種案卷,數以萬計。
他飛快地在其中翻找著,幸好各色卷宗分門別類,擺放整齊,讓他節省了不少工夫。循著規律,他很快找到了自己的目標——“皇後王氏罪案”。
他伸出手,卻萬萬料不到就在同時,木架那邊也伸出了一隻手,竟跟他同樣抓住了這宗案卷。
明崇儼大驚,“誰?”
透過卷宗空隙,他看到來人一身黑衣,甚至連臉孔都用一塊黑布遮掩了。明澈的眼眸中正閃爍著不亞於他的震驚,顯然自己的出現也把他嚇了一跳。
明崇儼迅速反應過來,隔空一掌擊出,趁著對方閃避的工夫,一把奪過案卷,閃身後退。
黑衣人卻不肯死心,飛躥而出,如影隨形,一邊低聲問道:“你又是誰?”
雖失了先招,但他的輕功明顯在明崇儼之上,兩三個縱躍,便如跗骨之蛆般逼近他身後,一腳踢出。
明崇儼暗暗驚心,隻得回身應招。
一片黑暗中,兩人無聲無息地過起招來。
生怕驚動了外人,太激烈的招數不敢施展,一時間難分高下。明崇儼手中握著案卷,舉手投足間便多了顧忌,時間一長,漸落下風。他一咬牙,低呼一聲:“便宜你了。”說罷,將手中案卷向黑衣人擲出。
卷宗呼嘯有聲,瞬間飛至眼前,黑衣人明知案卷上帶了內力,奈何他本就是為此而來,隻得勉力接住。
明崇儼趁勢欺近身前,一掌擊出。
黑衣人閃避不及,急中生智,用剛到手的案卷為盾,硬接了這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