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影莊焚悲歌
我感覺自己在黑暗中飄浮,一陣哭聲傳來,我暈暈乎乎的,一個白衣小孩在那裏哭泣,我走過去,拍拍他的頭,“陽兒。”
那孩子抬起淚容,開心地說道:“木槿,你果然認出我來了。”
我笑了笑,“這回你又要帶我去哪裏呢?”
陽兒搖搖頭笑道:“陽兒隻是想見木槿。”
他拉著我坐到一棵老梅下,緊緊抱著我的胳膊,笑得甜甜的。
想起原青舞和明風揚,我不由輕歎一聲,摸著他的小臉,“陽兒,這幾年你過得很苦吧!”
陽兒使勁地搖搖頭。
我又問道:“你是怎麼認識我的呢?”
他但笑不語。
風輕輕地拂上我的臉頰,陽兒擔心地說道:“木槿,你要小心紫眼睛的大壞蛋。”
想到我剛剛失去的童貞,說實話我並沒有看重那一層薄膜,可是我多麼想把第一次給非玨,沒想到非白防來防去,終是沒有如他的願。
在古代失去貞操的女人命運有多麼悲慘,我想,我始終沒能逃脫紫瞳的詛咒……
就算我再堅強,不介懷失去貞操,就算時間能衝淡一切,也不能忘懷第一次給了我最痛恨的人啊。
一時間,我心裏一團鬱悶難受,坐在那裏低頭沉默。
一雙小手撫上我的臉,他難受地看著我,“木槿,你受委屈了,對嗎?”
我的淚流了下來,我發誓這不是為了段月容。我苦笑著說:“為什麼我身上的生生不離沒有把他毒死呢?可惡!”
陽兒深深地看著我,如黑寶石一般的黑眼珠,熠熠生輝地映著我的淚容。他溫柔地抹著我的淚水,“不要哭啊,木槿,你是陽兒心中最勇敢堅強的木槿啊。”
我的淚更猛。他歎了一口氣,拉著我的手說:“我想請木槿答應我一件事,好嗎?”
我笑著說:“我現在可能馬上要去見你的爹媽了,不知道還能為你做什麼哪。”
他的小手拍拍身上的土,站起來對我笑道:“我隻是想請木槿不要怪我。”
忽然他背後的陽光暴漲,我無法睜開眼睛,隻能抬手遮住那強烈的光芒,低下頭,卻見他的影子在陽光下慢慢拉成一個昂藏的男子身影,他的男孩聲音卻沒有變,柔和而堅定地對我說道:“再會了,木槿。”
我抬起頭,隻能見到一個瀟灑的背影,瞬間消失。
我愣愣地望向遠方,耳邊卻有人對我在吹氣,我一回頭,卻見一團妖異的紫色向我撲來。
我一下子驚醒了過來。睜開眼,卻見我躺在一座簡單的屋子裏。這屋子好熟悉,這不是我以前住的西楓苑北屋嗎?
我激動地坐了起來,打開門,揉了揉眼睛,是小北屋。我衝了出去,跑到梅苑,真的是西楓苑!那西楓苑裏每一棵梅樹的位置我都記得的。我跑到莫愁湖邊,扶著梅樹伸頭看看,果然隱約看到幾條金光閃閃的水蛇在遊動,是金不離。
我興奮了一會兒,又奇怪地想著:人呢?為什麼整個西楓苑裏沒有人呢,難道是我還在夢裏?
我試著擰了一下自己的臉,哦,好痛啊。
我叫出聲來。這時有人嘻嘻笑出聲來,我一轉頭,卻是個滿臉青春痘的小男孩,便跑過去抱著他熱淚滾滾,“素輝……”
素輝卻奇怪地推開我,“木丫頭,你怎麼了?”他嫌惡地退了一步,“你看你,把我的衣衫都弄髒了。”
我破涕為笑了,“素輝,我怎麼會回西楓苑的啊?”
素輝奇怪地問道:“咦,木丫頭,你今兒個怎麼這麼奇怪啊?你不是一直在西楓苑嗎?”
我愣住了,“西安城不是被南詔攻下了,我們逃到暗莊了嗎?然後我代替二小姐衝下山去……”我有些絮絮地說著那段可怕的往事。
素輝愣愣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後大笑,“木丫頭,你做夢吧,老騙我。什麼時候的事兒啊,快走,白三爺等你過去伺候呢。”
我被他拉著過去。我如墜雲霧,來到賞心閣,絕代波斯貓冷著臉坐在那裏,旁邊是韓先生,再旁邊三娘端來一個紅泥漆托盤,上麵是一盞茶,我過去親熱地說著:“三娘……”
謝三娘笑眯眯地將盤遞給我,“姑娘可醒了,三爺正不開心呢,快端過去。”
啊,我又被堵住了。我隻好乖乖將茶水送進去,原非白卻不看我一眼,隻是冷冷道:“你今天起得晚了。”
我張口欲言,韓先生笑眯眯道:“三爺,木姑娘的身子不好,多睡會也是正常的。”說罷給我使了一個眼神,將我支出去了。
我有些莫名其妙。怎麼回事?我腦中的那些舊事,難道都是夢而已?段月容屠戮西安城,川北雙殺、原青舞,我明明剛才還夢見陽兒,究竟哪些是夢,哪些是真。
這時遠處一個人影一閃,卻是韋虎經過了,我心中一震,便趕到馬房。他果然在備車,我走過去,卻見他恭恭敬敬地向我躬著身,我一把拉起他的左臂,完好無損,卻冰冷無比。
我愣著神,韋虎的眼中閃著詫異,“姑娘這是做什麼?”
我向韋虎走了一步,“韋壯士,你難道忘了,是你送我和素輝躲進暗莊的。”
韋虎肅著一張臉,“姑娘最近一定太累了,我先送姑娘回去吧。”
我被逼回小北屋,靜下了心,如果以前都是些夢,那我何不去找非玨和錦繡呢?
我偷偷潛出門外,剛要出垂花門,卻見兩個冷麵侍衛憑空出現,“三爺有令,請木姑娘回去。”
我看了兩個冷麵侍衛幾眼,點了一下頭,往回走去。
這時,迎麵走來滿臉是疤痕的魯元,他看到我很是驚喜,“木姑娘,你總算醒了。”
我微笑著,走近他,“魯先生好啊。”
他向我點點頭笑了,手裏捧著一堆圖紙。
我老實地說道:“魯先生,我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夢見西楓苑還有紫園被南詔兵糟蹋了,一醒過來才發現一切都沒發生過呢。”
我緊緊盯著他的臉,他的眼睛果然閃爍了一下,然後嘿嘿笑了笑,輕聲道:“我也做過這樣一個夢,不過,不要緊,隻是一個夢而已,木姑娘。”說完,他急急地同我擦身而過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臉上還是掛著笑,像沒事人似的走回我的小北屋去。
到了晚飯時分,我對謝三娘說我身體不舒服,就待在小北屋裏。謝三娘給我端了一碗藥來,說是一定要喝下去才行。我伸了個懶腰,一飲而盡,三娘這才滿意地走了出去。她剛踏出去,我的頭就有些暈,我咬破我的手,清醒了些,偷偷溜了出去,向魯元的房子走去,沒想到,還沒有到近前,就聽到有女人和孩子的聲音。
“阿爹,阿囡乖,阿爹陪阿囡玩。”一個小女孩的聲音,十分清脆,但卻有一絲說不上來的怪異,總覺得好像有些變調。
魯元愉悅的笑聲傳來,他一如既往地帶著些嘶啞地說道:“阿囡乖啊。”
“你莫要再慣她了。”這時又一個女子的聲音傳來,也是有些變調。
魯元在裏麵說道:“阿囡乖,阿爹給你吃糖。”
“不要吃。”
“可是你那麼多天不吃東西,怎麼好呢?”魯元的聲音有些焦急。
我心中一動,用手沾了唾沫捅破了一層窗紙,一個小女孩背著身子,對魯元使勁搖著頭,旁邊是一個背對著我的女子,那女子忽然往我這邊看過來。
那是一張十分清秀的臉,卻是蒼白如紙,雙眼下一片青黑,眼瞳中沒有焦距。這時那個孩子也轉過臉來,她的小臉上掛著一絲奇異的笑容,眼袋一片烏黑,眼神說不出的怪異。我立刻縮下身去,緊緊抱著自己抖得厲害的身子,捂著嘴不讓自己尖叫出聲。
頂上的窗子打開了,魯元奇怪地問道:“你做什麼呢?”
“好像有人在外麵。”那女子說著,然後發出僵硬的笑聲,“是我搞錯了。”
她複又關上窗,我慢慢地爬離了魯元的窗子,身體抖得快散了架,在離魯元的屋子不遠的地方,我觸摸到一種藤蘿植物,我借著微弱的月光一看,心中的恐懼像火山一樣爆發,濃鬱的花香中,紫色的西番蓮盛開著大大的花朵,好像是在對我大大地咧開一張嘴,無比詭異地笑著。
我的腦海中依然浮現著那個阿囡的笑臉。我記得的,同那天要把我架走的幾個小童一樣,僵硬怪異,眼袋發青發黑。
他們根本不是活人,這就是為什麼他們的聲音有些變調,那笑容很恐怖,這些是幽冥教的活死人!
那我究竟在哪裏呢?剛剛我還記得在同段月容扭打……
段月容!想起那雙紫瞳,我定了定心神,這個妖孽也被這幽冥教的人抓住了嗎?我想起來昏過去以前他眼中的笑意,他笑什麼?
我想起來川北雙殺說過這是幽冥教的“人”,綠水要殺段月容時,段月容說綠水是幽冥教的人,還想盡辦法不讓綠水接近他的父王,所以他才會和她顛鸞倒鳳了那麼幾年,那也就是說段月容應該不是幽冥教的人。
我回到我的小北屋,摸到桌前,酬情在,卻少了長相守和護錦,那段月容應該也是被抓起來了。這幽冥教為什麼要抓住我?為什麼要布這麼一個局呢?
想起魯元白天手中拿著的一堆圖紙,我豁然開朗,幽冥教要利用魯元為他做某樣東西。他們知道魯元最愛的是他被段月容殺死的妻兒,於是便造了對假妻女來騙過魯元,讓他轉移注意力。那留著我,又要利用我為他們做什麼呢?
既是如此,為什麼不用真人呢?
我忽然想到我逃出去的暗莊,原非白曾提到原青舞和幽冥教有來往,那天也是她逼著我去開暗宮的大門,這麼說這夥人是想騙我去打開暗宮嗎?
如果是這樣,這是多麼巧妙的一個局啊!
如果沒有經曆過戰火,花木槿也許會沉不住氣,肯定會想打開那個暗宮,然後這個主謀就會知道暗宮的具體地址了。
段月容呢?這個妖孽怎麼這麼不濟?如果他同幽冥教搏鬥一番,說不定我倒可以趁亂逃出去。
我轉念又一想,便冷汗淋漓——他中了生生不離的毒!正是如此,所以沒有武功就被抓了,很有可能他已經被殺了。
我想來想去,隻有求助於魯元了。我有種預感,這個苑子裏,隻有魯元的心是同我一樣明白的。
第二天,我如常地同素輝嬉笑打鬧,裝作也完全相信我回到了西楓苑,那可怕的過往隻不過春夢一場,本想從原非白那裏套些話,可惜,韓修竹和謝三娘他們總有一堆天衣無縫的借口堵住我的請求。我隻得在吃晚飯的時候,故意向原非白提議,最近噩夢太多,想找魯先生打一樣銀首飾來壓一壓邪,原非白板著臉應允了,我心中暗嗤:你扮得一點也不像。
我又來到魯元的屋子裏,他正在擺弄一些圖紙,看我進來了,便招呼著:“秀蘭,倒茶。”
那個女子便托了盞茶過來,我故意弄翻熱茶灑到她的手上,急急地道歉。她的手上都燙紅起泡了,可是她卻像沒事人一樣,燦若春花地對我笑著,我眼角餘光掃過,魯元眉頭微皺,卻沒有說什麼。
我說了下來意,魯元自然是滿口答應,說道:“等我這暗庫之事稍緩,我便為姑娘打一副銀護腕吧。”
我笑問:“暗庫?”
魯元點頭說道:“最近白三爺老在看一本紫絹的古書,他說他想按古書上說的在咱們西楓苑下麵建一座暗庫。”
我哦了一聲,點頭笑道:“魯先生,可還記得我們如何研究出長相守護腕的?”
魯元的嘴忽然抖了起來,正要開口,一個女孩子跑了進來,撲上他的膝,抱著魯元,纏著他玩。
我摸摸她的頭,“阿囡認識字嗎?”
那孩子想了一會兒,點頭拍手道:“對,對。”
還是真人好,我笑著摸向她的小脖子,果然沒有任何脈動。這個孩子死時才多大,這個主謀究竟用什麼方法控製這些死去的人呢?
經過我昨天跌倒的地方,陰雨蒙蒙中,我看清了那西番蓮的模樣,紫白相間,長長的花蕊妖冶媚麗地延展著,散發著一種勾魂攝魄的異域之美,那馥鬱芬芳的香氣在空中悠悠蔓延。
晚飯過後,回到房裏,我還是照例喝了謝三娘的茶水,然後咬破手臂,清醒過來。沿著熟悉的路線,我潛入賞心閣的書房,搜尋書架,果然有一本淺紫色的古質絹書,裏麵全是古字。
好在以前原非白研究古文時,我也在一旁研墨伺候過的,還識得幾個。我看了幾行,腹中的疑團卻越來越多了。咦,這好像是一本女孩子的日記,扉頁的左下角淡淡地描了一個古字“蠡”,而裏麵的詞句婉約柔美,清麗脫俗,開頭幾頁無非是些傷悲秋月,小女兒情懷,然而主人公長到十二歲時,她的生活故事開始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這位女子長在民不聊生的亂世,她的父親乃是西北豪族,同三位結拜叔伯對於腐敗的政府終於忍無可忍,揭竿而起,曆盡千辛萬苦打下了天下。於是十六歲那年,她和她的妹妹成了開國的兩位公主,她被賜號平寧長公主,她的妹妹賜號平律公主。她在手劄裏詳細描述了冊封那日的盛景和她激動的心情,因為在她冊封為公主的同一天,她們的父親——軒轅太祖要為她們指婚。她和她的妹妹在受封後,便悄悄地躲在金繡彩鳳屏風後偷看她的父皇為她們選的兩位駙馬……我看著看著,也被那位公主的故事吸引了,平寧長公主、平律公主,好熟啊。
我再一細想,猛然想起有一次說起了原非清十六歲就尚了比他小一歲的淑琪公主,原非白曾笑著說,其實原家宗族裏尚過兩位公主媳婦:一個就是原非清的妻子,本朝的軒轅淑琪;還有一個卻是原家第一代先祖娶過開國長公主平寧公主……我想想,對了,她的名字好像叫作軒轅紫蠡。
是了,我還清楚地記得,原非白說過紫棲山莊其實是東庭太祖賜給平寧長公主的府邸。
奇了,這開國長公主的手劄為何會在這西楓苑呢?
我接著往下看,她的生活很幸福,駙馬對她也很體貼,直到有一天,一切全變了……
“好看嗎?”
一個聲音傳來,我嚇得跌倒在地上。隻見一燈幽暗,原非白坐在輪椅上,素輝在旁邊伺候著,滿麵冷漠。
“我不知道三爺還愛看女孩子的手劄。”我冷冷道。
“原非白”一笑,“我也不知道木槿喜歡晚上偷偷地溜進我的書房來看書。”
我的心咯噔一下,“原非白”敲了敲輪椅,“謝三娘”進來了,看到我站在那裏,一怔,然後渾身抖作一團,跪在那裏,“主人,求主人饒恕我。”
“原非白”輕輕一吹翠笛,“謝三娘”渾身的肌肉立刻爆開,一顆顆鋼釘露了出來,臉上也是,然後向後倒去,再也沒起來過。
我立刻趴在那裏幹嘔起來。
“這批人偶做得不好啊,小新,”“原非白”歎了一口氣,“須知,教主是不喜歡不好的人偶的。”
“素輝”微微彎腰道:“小的死罪,容明天再去抓幾個來,一定是健康的活口。”
“原非白”點點頭,轉頭看向我,笑著說:“今晚我原也不想那麼早睡,正好陪木槿看這本紫蠡手劄。”
“素輝”一拍手,兩個人偶將“謝三娘”給弄出去了。
我心中翻湧著狂濤駭浪,“原非白”卻在那裏說下去:“這本手劄的主人正是開國長公主軒轅紫蠡,據說她乃是世間罕見的一位絕代佳人,不但精通音律,而且擅繪畫舞蹈,如今宮廷流行的飛天舞,據說便是她根據天竺傳來的舞蹈改編而成的。這樣的金枝玉葉,既然嫁得東床快婿,理應是享盡人生美事的,然而從這本手劄上看來,卻是紅顏薄命啊。”
的確如此,我看到後來,好像軒轅紫蠡的婚姻發生了變化。我咽了一下口水,“為什麼呢,三爺?”
“東庭開國元年,太祖皇帝手下名將如雲,各自擁兵自重。”他歎了一口氣,說道,“木槿你說說,每一個皇帝打下天下後,第一件事要做的是什麼呢。”
“自然是誅殺那些功高蓋主的臣子,鞏固自己的皇權。”我想我的聲音應該是有些抖的。
“木槿真是聰明。正是,其實太祖皇帝手下有三個結義兄弟,個個出身門閥大家,雄霸一方。開國之初,又加封上柱國榮號,爵至一字並肩王,可謂權傾一時。木槿,還記得嗎?我曾經告訴過你的。”
我略一點頭,“木槿記得,軒轅氏祖籍北方,故而又稱北燕軒轅,另三家應該是漢中原氏、海寧明氏和中原司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