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激動起來,眼中閃爍著那探寶時的興奮和新奇笑容,“軒轅公主是多麼美啊……”他那傷痕累累的臉一陣癡迷,喃喃道,“我不想看那《無笑經》的,真的!我發誓我原本隻想看一眼就走的,可是、可是,當我看了那第一行字……我就、我就根本移不開我的眼了。那是、那是多麼精妙的武功啊!難怪像原理年那樣精明的人都無法拒絕這本真經,於是我決定不再做原家的奴隸了,我偷偷帶了長公主的手劄,抄下無笑經書,然後出手擊殺那原青山,想帶著族人逃出暗宮,不料卻失敗了。”
“原青江。”他咬牙切齒地說著這三個字,“我太小覷那原青江了。他乘機拿我的命要挾我的父親,於是我父親被迫再次發誓,司馬族人待在暗宮,永世侍奉原氏,那原青江卻命人將我武功盡廢,扔到紫川之中受金龍之刑。
“我在族人的暗中相助下,活了下來。我一心想複仇。我知道原青江最喜歡的妹妹原青舞,從小同明風揚那個傻小子青梅竹馬,私訂終身,可是暗地裏卻同原青江有著不可告人的關係。原青江,哼!”他在那陰陽怪氣地笑著,“我原以為這樣的男人是不會動情的,不想這樣一個梟雄竟然會喜歡上一個目不識丁的小丫頭。他抹殺了我和我族人夢寐以求的自由,所以我便要毀掉他喜歡的所有東西。於是我暗中把我抄下來的《無笑經》給原青舞看,像她這樣好強貪婪的女人果然一下子就迷上了《無笑經》,真沒想到竟然還慫恿我去毀掉原青江最愛的那個蠢女人。”
他哈哈大笑起來,“這對兄妹,多麼相像啊,愛得那樣熾熱,那樣毫無倫常,卻又如此歹毒。於是我去了。我還記得,那天天氣很好,我記得清清楚楚的。”他的眼中忽然發出一種光芒,雙頰微微紅了,“她在屋子裏繡著花,一派專注,脖頸露出一片白膩,我都走到她身後了,她都不知道,我看了一眼,她繡的是一幅西番蓮。”
他沉默了起來。
我心中一動,忽然對他笑了。
他轉過頭來,也笑了,“木姑娘是第二個到了這裏,見到所有這些,還會笑的人。”
我笑道:“第一個應該是這個小段王爺吧。”
他低低微笑道:“果然一夜夫妻百日恩,姑娘很了解他啊。”
我在心裏嘔他個十七八遍,誰和這種人一夜夫妻百日恩了?我笑著說:“既然莊主知道一夜夫妻百日恩的道理,又何苦這樣對待謝梅香呢?”
他微笑不改,看著我,眼中散發出無比淩厲的目光,仿佛我正用一把鋼刀插入了他內心的最深處。
我無懼地回視著他,想起非白最經典的一句話,於是立刻改編出版,“莊主為了報仇,要殺光這原家的人,木槿絕不會有半句怨言。或許這原家的人都是一群瘋子,都該殺,都該死,連我這條命,您也盡可以拿去,然而……”
我輕歎一聲,“謝夫人何其無辜呢?您已經殘害她的孩子在輪椅上苦度整整七年,她自己也一氣之下病故了,您真的忍心讓她死不瞑目嗎?”
我話未說完,司馬蓮的眼中忽然迸發出無窮無盡的恨意來,“誰叫她負了我!”他大聲叫了起來,那種殘酷的冷靜瞬時全消,“她說要給我繡一幅西番蓮,她說好要為我生兒育女,她說要等我去接她的。可是我去了,卻是原青江在那裏冷笑著打斷了我的雙腿。是她騙我過去,若不是她,我怎麼會變成這樣一個廢人?是她先負了我的!
“她為何要騙我?她說過她一心隻想同我離開這個紫棲山莊,和我共度餘生,可是她卻跟了原青江,後來還要勾引明風揚,這個賤人!”他的聲音是如此鄙夷而狠厲,真如魔鬼一樣殘酷可怕,可是那聲音到最後卻有了一絲傷痛的哽咽,“我夜夜夢見她拿著西番蓮,對我笑的樣子。她對我說她喜歡西番蓮,於是我冒險一次又一次潛進紫棲山莊,就為了給她送那剛剛盛開的西番蓮花。”
我猛然想起謝夫人的那個夢來,心中豁然開朗,對著司馬蓮輕歎一聲,“司馬先生,其實從頭到尾,謝夫人都沒有騙您。”
司馬蓮收了淚,對我又儒雅地笑著,“木姑娘果然不是一般人,竟然能揣度到司馬蓮的舊事,難怪那小孽障如此寵愛你啊。”
我搖搖頭,從衣襟裏掏出那塊帕子,“司馬先生,你看看,你可認得此物?”
那是非白讓暗神送我走時塞給我的那幅未完成的西番蓮帕子,可能幽冥教眾以為隻是普通女孩子的帕子,就沒有搜走。
司馬蓮敲敲輪椅,“素輝”立刻接過我的帕子,遞給司馬蓮。司馬蓮的雙手如秋風中的枯葉劇烈地抖了起來。
“這西番蓮是謝夫人最後的繡品。你們說好私奔的那一天,謝夫人沒有在屋裏等你,是因為原青江無意間發現她愛上了你而不愛他,所以……強行占有了她。”我長歎一聲,“然後原青江給她下了生生不離,將她囚禁了起來。木槿太過年輕,所以不知道您同謝夫人的淵源。”我終於弄懂了所有的來龍去脈,“可是有一點是肯定的,從嫁給原侯爺開始,謝夫人就再也沒有開心地笑過。”
“人人都以為她喜歡的是明風揚,其實她真正喜歡的是這幅西番蓮的主人。”我看著司馬蓮恍惚的臉,“白三爺對我說過,他的母親總是偷偷拿著這幅繡品哭。”這是事實,不過我把這幅繡品加進去作為道具。
我現在也總算弄明白了,謝夫人為何要謝我。外麵那堵牆上的飛天果然是謝夫人,而為那飛天吹笛的俊美青年想是年輕時代的司馬蓮。那可憐的明風揚不但是一場單相思,可歎到死也沒能見到謝夫人一麵。
我不確定司馬蓮是否知道明風揚同謝夫人之間其實什麼也沒有發生,但我還是向司馬蓮解釋明風揚武功盡廢的真正原因。司馬蓮怔怔地聽著,眼中流下淚來,他果然什麼都不知道。
我無法不歎息,“司馬先生,是您派人在白三爺的馬上做的手腳吧?”
他看著我,並沒有回答我,可是我的心中卻生出一股憤怒,“司馬先生,白三爺是無辜的,您何苦要這樣折磨一個孩子呢?他是謝夫人這淒苦的一生唯一的寄托啊。”
我難掩辛酸,淚水流了下來,“您可知道,原侯爺信了原青舞的誣陷,暴怒莫名,可憐的謝夫人人不能動,口不能言,原侯爺一掌將謝夫人的心脈震斷了,落下了病根。後來那幾年,幾乎一大半時間躺在床上,遇到陰雨天氣,常常就要緩不過氣來了。白三爺那幾年不過是個孩子而已,從此就失去了真心微笑的權利。後來您還要傷了他的雙腿,謝夫人一定知道是您,所以她才會傷心過度而死的。可憐的白三爺,失去了娘親,飽受世態炎涼,在輪椅上一待就是七年啊。”
“梅香。”他喃喃地說著,“梅香,你為什麼從來不對我說呢……”
“您給過她機會嗎?”我大聲說道,“司馬先生,愛一個人,難道不是想她過得好嗎?愛一個人,難道不是想天天看到她笑,看到她吃得香、睡得好嗎?就算你的心上人有一天不愛你了、忘記你了,可是隻要能看到她的笑,不也是比看到她難受要開心得多嗎?這世上怎麼可以有人借著愛的名義這樣傷害別人呢?司馬先生,我不了解你和原青舞都怎麼了!”
段月容的紫瞳看著我,眼中忽然煥發出我從來沒有的深思,那樣深深地凝睇著我,而司馬蓮卻如遭電擊。
我抹著眼淚,大聲道:“原青江也許他媽的不是個東西,可是謝夫人多可憐啊,還有白三爺,他根本不可能選擇他的父母,就因為謝夫人是丫頭出身,他一直就被人看不起,一天到晚被笑話,說是丫頭生的賤種。丫頭生的怎麼了,他是多好的一個孩子啊,你們為什麼一個一個都不肯放過他呢?”
啊?我好像說跑題了,幹嗎要為原非白辯護?
不過好在在場所有人除了那個明明隻有半條命卻還是一臉諷意的段月容以外,都把頭埋得深深的,“說穿了,不就是要利用他們來欺辱原青江嗎?可是人家還是活得好好的,娶了一房又一房,根本不會為可憐的謝夫人難受。謝夫人這輩子根本是白受罪了,你若是真心愛謝夫人,這樣還不是折騰謝夫人嗎?說來說去,最後還不就等於是你自己受罪嗎,司馬先生?”
司馬蓮抬起頭來,滿臉的清明平靜,“難怪青舞去了就再也沒有回來,其實是你們將她殺了吧。”
我搖搖頭,輕聲道:“沒有,司馬先生,她放不下明風揚,是她自己一定要進情塚的,明夫人找到了明風揚公子的骸骨,她去的時候很平靜。”
司馬蓮沉默了一會兒,臉上又綻出一絲奇異的笑容,“木姑娘真是能言善道。”
“你不相信我說的嗎?”我不敢相信這個人,可是看著他眼中的絕望,卻再也說不出話來了。這分明是一個隻有靠仇恨支撐才能活下去的人,他的愛也被他扭曲成畸形,好化成另外一種更刻骨的恨,以便更強烈地支撐他活下去,如果現在他發現自己所做的一切不過是自作孽,而且親手逼死了他的所愛,無疑是讓他自己殺死了自己。
他的眼中出現了從未見過的陰狠,拿起竹笛,吹了一聲,這間屋子裏所有的死人骨都站了起來,其中兩個將我架起來,掛在段月容身邊。
段月容微弱地嘲笑著,“你可來了啊,愛妃。”
“妃你個頭。”我大聲叫著:“魯先生,求求你救救我吧。”
魯元猛然醒過來,本能地一抬手,當時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我和司馬蓮身上,根本沒有人注意魯元,等到那“素輝”向魯元撲過去時,司馬蓮的胸前已經中了十支銀釘,竹笛掉了下來。
他慘然道:“真沒想到,你這個魯家廢人,竟然暗中還藏著這個護腕,你原來從頭到尾也沒有陷入我的迷夢中。”
架著我的兩個人偶立時癱了下來,我重重地掉了下來。
“不過,你也走不了了。”司馬蓮輕敲輪椅。
“素輝”向我衝來,我拔出酬情保衛自己。
魯元身邊的女童和女人向魯元攻過去,魯元大驚,“阿囡、秀蘭,是我啊,我是阿元啊。”
那個“素輝”武功很好,我根本打不過他,就在我支持不下時,那本紫色的手劄掉出我的衣襟,碰倒燭台,燃到火油,立刻燃燒了起來。那個殺手的衣角被點燃了,魯元再一次發了護腕,那個殺手痛苦地號叫著,倒在火堆中。
火勢開始大了起來,那女童一下子打斷了魯元的腿,魯元卻不願還手,隻是吐著血,滿麵痛苦地看著他心中最愛的人對他拳打腳踢。
我爬過去,拿起酬情使勁一揮,將一大一小兩個人偶腰斬四段,魯元立時眼中滲著血淚,撕心裂肺地大叫起來,不敢相信地看著他的妻女再一次死在他的眼前,而且這一次她們的腹中爆裂出一肚子沾滿黑血的鋼釘。
這時司馬蓮頭發披散,布滿傷疤的臉像惡鬼一樣,他在那裏大笑著,“梅香,你看看,你的兒媳婦將我苦心建立的梅影山莊全毀了,眼看我就要成功了,我馬上就可以造一個你來陪我了,你快出來啊。”
他的大笑聲中,我的耳膜隻覺疼痛異常。所有的人偶已經焚燒起來,火焰卷滾著能燃燒的一切東西,一股肉體的焦味蔓延著,許多未及死去的人無法逃開,嘶聲慘叫,幾欲把我逼瘋。
司馬蓮在大火中笑著,“梅香,是你先負我的,你這個賤人,你以為我會相信你曾經愛過我嗎?”
忽然,他的眼中似乎看到了什麼,定在那裏,眼中滾下渾濁的淚來,他哽咽著,“梅香!”
然後他的身姿就一直維持著那樣,眼珠突了出來,仿佛是在化不開的仇恨和熱愛中,扭曲的靈魂永遠地離開了他的身體。
魯元呆呆地坐在人偶當中,無法從破碎的夢境中醒來。
我使勁地搖著他,他連火苗燒著他的衣角也全然不聞,怎麼辦呢?
對麵掛著像刺蝟似的段月容,他的紫眸一閃,氣息微弱地說道:“把竹笛給我。”
火苗越燒越旺,我把他放了下來,拔出鋼釘,他全身血流如注。
我搶出竹笛,不顧手上已是燙傷一大片,跑過去遞給他,他極虛弱,連舉都舉不起來,我隻好放在他的嘴上。他嘲弄地笑了一下,紫眼睛卻慢慢閉上了。我以為他要掛了,可是他忽地睜開精光畢現的眼睛,舉起滿是鮮血的雙手,吹起一首曲子,竟然亦是那首《長相守》。
火光衝天中,扛著斷龍石機關的兩個人偶動了起來,段月容繼續吹著,眼神卻示意我出去。
我飛奔過去,想把癡癡呆呆的魯元拖出去,行至一半,一塊巨石滾下,魯元雙腿被壓住了,劇烈的疼痛讓他醒了過來,他那慘呼之聲直衝我的耳膜。我心如刀絞,大聲說道:“魯先生,忍著點,我們馬上就可以逃出去了。”
魯元慘然笑道:“木姑娘,我不成了。”
“胡說,魯先生。”我跑過去推那塊石頭。
魯元一把抓住我的手,搖頭道:“木姑娘,我就算逃出這個梅影山莊,卻逃不過心魔。我原以為跟著白三爺,就不再有那殺戮之苦,可如今……”他吐出一口鮮血,“如今還不是四處血流成河,就讓我在這裏陪著我的妻兒,永遠永遠不再受那亂世之苦吧。”
他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塞在我的手裏,將我推向那門口,我複要奔回魯元身邊,有人已向我撲來,抱著我滾出了那可怕的石室。我一回頭,卻是渾身是血的段月容。笛聲一斷,那斷龍石慢慢地隨著巨大的齒輪往下降著,我咬著自己的手,不讓自己發狂地哭泣。
我視線所及,卻見火舌已將司馬蓮滿頭的白發吞沒了,他的手中緊緊握著那幅未完成的西番蓮繡帕。
火焰滾卷中,魯元坐起來平靜地整了整著火的衣衫,鎮定自若地微笑著,緊緊抱著一大一小兩個人偶,在我麵前變成了火人。
我淚如泉湧,嘶聲狂呼:“魯先生,魯先生。”
我的聲音仿佛引起了人偶的共鳴,那個已被燒焦的小人偶,忽然轉動著身體,雙手摸上魯元燒黑的身子,發出變調的聲音,“阿爹,阿囡乖,來陪阿囡玩。”
一股深重的悲鳴從山莊發出來,不知是魯元的,抑或是一直掙紮在疑惑和仇恨中的司馬蓮,還是這個梅影山莊裏埋著的無數苦難的靈魂。
火光衝天,我拉著半死不活的段月容走向暗莊的路,果然,這裏也同紫棲山莊一樣,然而眼看到盡頭,卻見一堵牆出現在眼前,牆上留有一眼,我推不動,正絕望間,想起魯元給我的東西,掏出來一看,竟然是一個三棱錐,我把三棱錐插進牆眼中,一扭,牆開始咯咯作響,緩慢地轉動。
一會兒,門便打開了,黑夜夾帶著幽密森林的氣息,向我們撲來。我正要拖出段月容,忽然後麵一個燒焦的人偶抓住了段月容的腳,“阿元,你不能走。”
我往外拉,可是那個人偶卻不肯放。
段月容看著我笑道:“你果然愛上我了,不然怎麼會如此拚死救我呢。”
我心中大怒,我救這個禽獸做什麼?
我腦子一定是進水了,為何還不放手,扔下他,趕緊逃命才對啊。
正待放手,卻見他黯淡的紫瞳滿是絕望自嘲,一片蕭瑟之意,哪裏還有任何半點梟雄的味道來。
我忽然醒悟過來,現在的他可能武功盡廢,身體被嚴重地摧殘,不過是靠著那一點點自尊活著,他情願我現在放下他,也絕不願向我求饒,讓我對他施舍憐憫。
我揮出酬情,將人偶的腦子砍了一半,一把將段月容拉了出來,那大牆一下子關閉了,猶將那人偶的手臂夾斷了一半,露在外邊。
我背起段月容一路施輕功狂奔,也不知道逃出多少裏,回頭再看,星月無光,濃煙密霧中,遠遠的一處山莊裏依舊火光衝天,然後發出劇烈的爆炸聲。
我終於跑不動了,把段月容像死豬似的扔到地上,剛剛一屁股坐下,手邊摸到一處柔軟,我低頭望去,隻見一株紫花在暗淡的月光下靜靜地綻放,覷著我們欲語還休。
我望向段月容,他也是一臉慘淡,萬般迷惑。立時,一種濃鬱的無力感爬滿我全身每一個細胞。
西番蓮,英文名字叫作Passion flower,翻譯出來便是激情之花,有人說西番蓮的花意是聖潔的愛,但也有人說其另一則花意叫作激情的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