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花西月錦繡2(新)13(2 / 3)

這時,族長著人叫我們進去,三個小子立刻拉我和段月容一家三口進了祠堂,不理君翠花在後麵瞪著眼。

我們跪在堂下,說明了事由,族長老爺本來擰著的眉毛更擰了起來,一拍椅子扶手,“深更半夜,莫問先生打他家娘子,是在屋裏打還是在屋外打?”

“屋裏打的。”龍道大聲說道,看著我一臉鄙夷,“爹,你看他把他家娘子打成什麼樣了?”

我那嬌弱的妻在堂下不停地悲傷地抽泣著,抽動著略顯健壯的肩,露出一條紅痕。

族長揉了揉太陽穴,一臉頭痛地說道:“莫問先生,你今天就在祠堂中跪一宿吧。”

我正待辯解,那族長一指那三個少年,加了一句,“你們三個也陪著他跪一晚。”

“為什麼,爹?”三個少年大叫起來。

“還為什麼?君不聞半夜三更擅闖民宅,非奸即盜,就算我們君家寨有不殺耕牛,不打老婆的習俗,但莫先生是外鄉人,不懂寨規,再說他們夫妻倆的事與你們三個人何幹了?還問為什麼。平時不好好讀書,種地也盡偷懶,平日裏看在你們早死的娘分上,總是訓訓罷了,今天還要做出此等無恥之舉,你們三個實在太過分了,丟盡了我君樹濤的臉。平日裏仗著你們幾個的爹我是族長,便囂張跋扈,不思進取,長此以往,定然膽大包天。再過幾年做出像鑼鍋子一般扒人墳頭之事,指日可待了。”族長氣得臉紅脖子粗的,那三個小子傻在那裏。

好,果然鐵麵無私。然而我還是覺得委屈,我打這個凶惡殘暴、好吃懶做的妖孽,哪裏錯了我?

人群散去,祠堂天井裏倒掛著被抽了十五鞭的鑼鍋子君阿計,他扒了自己外甥女家裏的墳,倒在哪裏直哼哼著再也不敢了。

我跪在那裏,旁邊還跪著一個直哼哼的二狗子。

“那寡婦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看了一眼唄。”

我忍不住開口,“二狗兄,你可知,非禮勿視!”

“龜兒子的,打小就偷我家曬的鹹魚,”看守我們的忠伯輕蔑地說道,“你小子命裏注定就是個偷雞摸狗的爛仔。”

二狗子哼了一聲,“反正打小你們就這麼看我,哪怕是做了好事,你們也不信。那怎的?我還做些損人不利己的事不成。”

我的心一動,猛然想起錦繡曾流著淚說過她天生一雙紫瞳,人見人怕,比別人長得好些,更是成了別人口中的禍水降生、妖孽轉世。

段月容也曾嘲諷地說過,既然世人都道他妖孽降生,他便總要做些讓人不快樂的事。還有那些小孩對他無情的攻擊……

上天既然讓每一個人投生前喝下了孟婆湯,就是為了讓人們忘了前世所有的恩怨,以一個幹淨的靈魂去重新活過。無論錦繡和段月容哪一個是真正的紫浮,他們都有一個重生的機會,然而就因為他們天生一雙紫眼睛,長得同別人不一樣,人們便戴著有色眼鏡看他們,使之一生遭受白眼,甚至連做一個好人的機會也不給他們,於是變相地逼著他們重蹈覆轍,走上不歸之路。

這是一個可怕的惡循環!

我猛然驚醒,自己不也平時妖孽妖孽地叫那段月容嗎?他被廢去一身功力,複國無望,還要放下所有的男性尊嚴,裝個女人,雖也是前半生的罪孽所致,但如今不正是在受著上天的懲罰嗎?

我道貌岸然地宣揚著現在是他改過自新、放下屠刀的機會,可也還是左一聲妖孽、右一聲怪物地罵他嗎?

那我豈不是在幫著他繼續扭曲自己的靈魂嗎?

我跪在那裏冷汗淋漓。

君阿計暈了過去,屎尿倒流得滿身都是,院子裏都是一股臭味,看守我們的忠伯皺著眉過來放他下來,給他上藥清理去了。

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望著夜雲滿天,擋住了明月星空,不禁惘然。

“喂,莫先生,你在看什麼?”二狗子看我站了起來,也大著膽子跟了過來,“莫先生,我覺得你做得沒錯。俗話說得好,打出來的老婆揉出來的麵。自個兒老婆總要教訓教訓,才能把家裏照顧得好啊。不過話又說回來,”他老鼠眼睛般的雙目裏滿是色欲,“你家老婆真是賽過西施了。我說莫先生,你若不喜歡,我幫你把她送到山下賣了吧,銀子分我兩成就是。到時候我再幫你弄個黑眼睛的、小個子的、年輕聽話的過來。你要漢家、布仲家或是土家、苗家的女子都成,反正君家寨本來就是男多女少,我一準兒給你弄個沒開過苞的處……”他說得唾沫星子亂飛。

我打斷了他有些喪盡天良的建議,淡淡道:“多謝二狗兄的美意,我家娘子甚是賢惠,我今晚確實處事不當,二狗兄為何不自己娶一個溫順的姑娘,好好成一個家室呢?”

“像我這樣的人,哪有正經姑娘願意嫁給我,不過找個相好的瀉瀉火罷了。”二狗子微微一歎。

“二狗兄,其實你生性聰慧,雖說犯過一些錯,但不用去管世人的說法,照自己的心願活下去便是了。你若真喜歡那牛哥二嫂,何不去規規矩矩地做兩年工,攢些銀兩,派媒人前去說親?浪子回頭金不換,族長一生清正廉直,想必願意幫你,牛哥二嫂亦會接受你的一片真心。好在牛哥又沒有留下一兒半女,你們兩個不出一年,生個一兒半女,定能享盡天倫之樂。”

二狗子聽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道:“我現在可總算知道為啥那些個娘兒們都喜歡讀過書的奶油小白臉了,你那嘴可真能說,難怪你能娶到你老婆那天仙樣的美人兒。”

我笑了笑,正欲開口,忽地花瓶門處傳來腳步聲,我和二狗子立刻中規中矩地跪了下去,兩人恢複了一臉懺悔。

月嬋娟悄然從雲中探出臉來,向眾生放著無限的清輝。

祠堂門口,常春藤靜默地蜿蜒著,欲奔向新的高枝,勾垂著的紫藤花輕輕搖曳,花瓣飄墜間,花架子下麵人影一閃,我悄眼望去,卻見一個紫瞳佳人站在我的眼前。

咦,這小子怎麼來了?我鬆了一口氣,懶散地坐回蒲團上,揉著膝蓋冷冷道:“你來做什麼?”

他一臉揚揚得意地坐在我的身邊,不理二狗子的眼有些發直,輕聲道:“你晚飯也沒吃,餓了吧?”

經他這麼一說,我這才想起“打老婆事件”的源頭是他什麼家務都不做,最重要的是讓我餓著肚子。我的肚子不爭氣地咕嚕叫了一聲,他的笑顏更是如花燦爛,遞上一個大土碗盆,裏麵是一碗白米飯,上麵是一堆黃黑乎乎的東西。我拿到火光下仔細辨認了一下,這才發現是一堆炒得發黃發焦的油菜,那米飯好像也有些半生不熟。

其實,有些時候我也挺同情男人的。很多時候,為了愛情,男人們往往也做出巨大的犧牲和冒險,對於心上人做出的食物,即使有時候吃起來何其難吃,甚至無意間由於烹飪技術不高造成食物含有劇毒,卻依然豪氣萬千地吃下去,心中流著痛苦的淚水,卻滿臉裝出歡愉,還得口中歡樂地大笑,“親愛的,好好吃啊,再來一碗吧。”

我一個勁地傻想著,懷疑地睨著他,“你自個兒做的?”

他點點頭,塞給我一雙筷子。

我拿在手裏,剛想往嘴裏扒,卻遲疑地看著他。

他挑了挑眉,“你莫不是以為我下了毒吧。”

我哼了一聲,心中卻默認了,依舊看著他。

他大大方方地拿著筷子往嘴裏扒了一口,嚼了一下,吞下去了,還大張其口讓我檢驗。

我立刻搶過來大口大口嚼了起來,他在旁邊不停地幫我拍著背,柔聲道:“莫要嗆著啊。”

果然嗆著了,我噎在那裏,他趕緊又在旁邊遞上一碗水,我一口氣喝了下去。

我咽了下去,繼續扒著飯,“你跟誰學做的菜?”

“跟那個寡婦牛哥二嫂學的,她是寨裏唯一一個願意同我說話的女人。”段月容哼了一聲,“那個大胖壞丫頭,到處跟寨裏人說我的壞話,沒人願意理我。”

大胖壞丫頭?

哦,君翠花!

“你是說族長的大女兒,君翠花吧!”

“這個破寨子裏,還有哪個女人,又胖又壞。”

“她幹嗎那樣對你?”我奇道,還有女人會對段月容感冒,我感到無比新鮮。

他恨恨地說著:“還不是嫉妒我長得比她漂亮,她的心上人長根多看了我幾眼,就到處排擠我。”他在那裏激動地開始曆數著君翠花的惡行,全然忘了自己曾是一個殺人、搶劫、強奸、偷竊的刑事慣犯。

然後他又以一個傑出的政治家以及優秀戰略家的眼光分析著她的優勢劣勢,詳細敘述了他將要在君家寨男人女人中施行的遠交近攻的作戰方案,他最後咬牙切齒道:“總有一天,我要奪走她的心上人,要她對我唯命是從,對我服服帖帖,跪在地上求我要她。”

很顯然,段月容同學開辟了他的第二個戰場:女人的戰爭。不過我萬萬沒想到他的對手竟然是君翠花,君翠花!

我的腦海裏描摹著君翠花的塌鼻子、小眼睛、大餅麻子臉、水桶腰、老虎背、大腳丫和粗嗓門……

總之我無法將君翠花同美女聯係在一起,更無法想象,段月容為什麼一定要君翠花跪在地上求他要她。莫非楊綠水的死,以及我身上的毒使他的審美觀點完全改變了?

一定是這樣的!

我同情地看著他。

他在那裏說得眉飛色舞,見我直盯著他看,便平複了一下情緒,又柔情似水地看著我,“不好吃嗎?”

“你幹嗎對我這麼好?”我打了一個哆嗦,低聲道,“有什麼陰謀?”

“你這人,不是說要對人沒有私心嗎?”他輕輕捋了捋耳邊的頭發,頓時風情萬種,比女人還要女人,不理一旁二狗子的哈喇子都快流出來了,柔聲說道:“我現在對你好了,你又要懷疑人家,真傷人心。”

我想起剛才的反思。也是,你口口聲聲要人家改邪歸正,自己卻第一個拿著有色眼鏡看人,的確太過分了,我應該是第一個無條件信任他的人才對啊!

我站了起來,深深向他一鞠躬,“今天我有三不該,第一不該罵你廢物或是妖孽,第二不該打你,第三最不該懷疑你給我吃的東西裏下毒。”

直起身子時,他看著我有些發愣,滿眼不信。我心中一歎,看吧,人家不相信你了。我訕訕一笑,複又拾起碗來,“這是你第一次做飯吧。”

他點點頭,看著我的眼神深不可測。

我滿麵慚愧地低下頭,“我知道你一定不信我,算了。”我抬頭幹笑幾聲,真誠地說道:“真好吃,你的這碗飯可比我第一次做飯要好吃得多了。”我認認真真地扒完這一碗飯,舔著最後一粒米說道:“還有嗎?”我還真餓了。

他徹底呆在那裏,臉上竟然泛起一絲淡淡的紅暈來,怯懦了許久,他側過臉去,柔婉地低聲道:“沒有了,不過你若喜歡,我天天做給你吃。”

我怔住了。

他又轉過臉來,滿眼放著我從未見過的星光燦爛,絕豔的臉龐竟然泛起一絲羞澀的笑意,如紫色水蓮花溫柔地在清清的池塘裏綻開,清風伴著花香和煦地拂過我心頭,於是我無法挪開我的眼,沉溺於他的這一抹燦笑中,宛如夢境中紫浮恬休於木槿樹下,對我溫和地喚道:“你來了。”

我和他這樣絞視著,不知過了多久,一個老邁的聲音叫道:“這就對了,年輕人就是床頭吵架床尾和。”

原來是忠伯和族長家的三個小毛孩子抬著鑼鍋子回來了,驚醒我的一腔春夢。我急急地挪開了目光,一轉頭,卻見是忠伯和三個小毛孩正將鑼鍋子複又吊起來。

三個毛頭小孩輕蔑地笑道:“現在知道我們君家寨的厲害了吧,知道怎麼疼老婆了吧。”

忠伯笑著打了三個小孩一下,“你們三個沒事老管人家夫妻間的事做什麼,快過去跪著,你們爹可發話了。”

三個小孩不情不願地跪下來,拉著段月容,“莫問嫂子,下次你家相公若再打你,你便來告訴我們,我們會替你主持公道的。”

段月容羞澀地福了一福,“奴家謝過三位少爺,不過我和我家相公和好了。”

三個小孩又替天行道地罵了我半天,我訥訥地拱著手,正要再向段月容賠個不是,忽然腹中絞痛不已,我捂著肚子蹲了下來。段月容著急地看著我。我腦中靈光一閃,恨恨道:“你沒有在飯裏做手腳,可是在給我喝的水裏放東西了吧。”

段月容張了張口,卻沒有發出聲音,僵在那裏,有些懊悔,又有些笑意,我卻忍不住地奔向茅廁,拉得天昏地暗。

前幾日,我特地給夕顏配了瀉藥,怕她的腸胃不消化,得便秘,而段月容同學為泄私憤,便在給我喝的水中加了些,劑量雖不多,但是混著他給我做的那些半生不熟的飯菜,造成了嚴重的食物中毒,我拉了兩天一夜,直拉得臉都綠了,手腳虛浮。

以後幾天,段月容一邊照顧夕顏,一邊衣不解帶地在床頭給我端水送藥,將我照顧得無微不至,還代我出去務農,認真地盡了一個妻子的義務,學會做了一手的好菜。

由於我們的家庭暴力事件,他得到了君家寨廣泛的輿論同情,在我患病期間,以一種賢妻良母的光輝形象,能幹地操持家務,照顧夕顏,一時傳為美談。於是很多寨民不再因為他的紫瞳而對他隔離,漸漸地放下偏見,大膽地同他搭訕起來,熱心地為我們送來東西,幫他租牛,教他種地,還有些很多默默的崇拜者偷偷在晚上幫我們家翻地,譬如君翠花的心上人——君長根。

於是他邁開了擊敗君翠花的第一步。

我同學生們的感情日益深厚起來,寨民們待我和段月容也越來越親善。

族長見我通曉算學,有時他的管家生病,便讓我為其管賬,偶有重大之事,便讓我來與他商議。

我創建了一係列數據庫,並創建了家族樹,使之管理簡便起來,每每有記錄檔案,便無須再查找族譜、糧譜。我提倡丁字記賬法,有出有進,記賬清晰,族長對我更是讚賞有加,希望我有空能多教導他那三個呆兒子。

這一日午後體育課,孩子們拉著我前去一處坡頂,一開始我覺得奇怪,這群孩子巴巴地爬坡幹什麼?

小孩子經不起盤問,一套話才知道,原來那裏是君家寨有情人幽會的地方,家長們自然不會讓他們這麼小去接近,然而小孩子就是這樣,有時你越不讓他們知道的事情,他們就越想知道。

於是他們就借著我去了,反正家長要怪就怪我好了。

我好氣又好笑,心想這孩子冒險探奇的天性果然是古今中外皆相同,而這個壞主意正是皮大王沿歌想出來的。

算了,去就去吧。到得坡頂,卻見一棵百年野櫻聳立於坡頂,濃豔地映著碧空萬裏,枝頭花團錦簇,芬芳撲鼻。

我一時怔在那裏,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用手遮住燦爛刺眼的陽光,花瓣灑落,輕觸我的麵頰,往事如潮水衝擊我的心扉。

“先生怎麼哭了?”春來看著我滿麵的淚水有些害怕地說著。

我抹著眼睛,笑道:“哪裏,你們的師娘今天早上讓我給她切洋蔥,把我的眼睛給熏昏了。”

孩子們表示理解地點著頭,春來說道:“我娘切洋蔥也是流眼淚,有一次爹不知道,還把爹給嚇得不清,不小心就把私房錢給交出來了。”

孩子們七嘴八舌地把我的注意力引開了,然後十幾雙小手又把我的臉扳過來,“先生,您看對麵。”

卻見晴空萬裏,陽光明媚,白雲悠悠在空中散步,在山坡上翠綠的層層田野間偶爾灑下巨大的投影,如神的步履漫步人間,目光所及之處的山腳下,卻見一大塊一大塊的金黃與豔紅交相輝映,色彩斑斕,如世間最偉大的油畫立體地展現在我的眼前,強烈地感染著我的視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