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花西月錦繡2(新)20(3 / 3)

到了江蘇府,梅雨鑽入牛車,讓習慣北地的我感覺甚是難受,雨絲紛紛中,一個二道人販子諂媚地送來一個麵目清秀的男孩和一個美麗的小女孩。那個男孩看上去和俺差不多大吧,倒是萬分鎮定,不似一般孩子。他身邊還站著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那女子衣著破舊,但氣質卻十分高貴,不像是小戶人家出身,隻是左麵臉上烙著一個猙獰的罪字,觸目心驚。而那小女孩一臉冰冷,身上還穿著孝服,頭上戴著白花。

年輕女子麵色冰冷地給他懷裏塞了個包袱,那男孩站在牛車上,向那個美麗的小女孩伸出手,讓她搭著他的手上了牛車。小女孩美麗的臉不易察覺地一紅,原本死灰一般的美目也閃出一絲光芒,然後就在那個男孩鑽入簾子的一刹那,年輕女子那冰冷的臉出現了一絲悲戚,她出聲喚道:“石郎,你、你要多保重……俺們家就全靠你了。”

那個男孩回過頭來,看著那個女子,眼中沉痛森冷,像個大人似的歎了一口氣,下了牛車,打開油傘,遞給那女子,“姐姐快回去吧,莫要被雨淋濕生病了,石郎會照顧自己的。”

然後他微微一點頭,抱著包袱上了牛車,目光冷靜地掃了一周,坐在美麗女孩的身邊。

俺的好奇心上來了,乘那牛車顛簸的時候,便乘機硬擠到那一男一女當中去,俺雙手籠在袖中,想同那像大人似的男孩搭訕,可是他卻惜字如金,死也不肯說半個字。回頭又和小女孩說話,她卻用異常防備的目光看俺,瑟縮著微推拒俺前傾的身子,嚇得連名字也不肯說。

嘿,俺這張幹娘們、打手們、龜奴們、恩客們人見人愛的臉,何時變得如此不吃香啦?!

俺討了個沒趣,鬱悶地又顛回了他們的對麵,睡得正迷糊的齊放又哼哼地擠過來,挽著俺的胳膊,甩都甩不掉,於是俺隻能更鬱悶了。

俺們又顛了幾個月,來到建州一個叫作花家村的地方。此時的建州剛剛經曆水災,別說花了,就連草也看不到幾棵。

俺正透過窗簾張望間,隻聽到外麵一個脆生生的聲音老到地和陳大娘討價還價,俺撩開門簾,偷偷往外看,隻看到陽光下,一個紫瞳的絕世小美女正蹲在地上無助地抹著眼睛。俺暗歎一聲,如此美女,若是在俺們麗春院,不出五年,成為煙海名妓,想必是指日可待。

紫瞳小姑娘萬般依賴地看著一個拖著長辮子的小身影,那個小身影正仰著臉在同陳玉嬌說著,陳玉嬌微微有些吃驚。

那小身影忽然轉過身來,她的身上籠著光芒,她靈動的墨瞳轉向了俺,她的外貌比起她身邊那個紫瞳女孩要遜色許多,然而那雙清澈的妙目,無限狡黠卻又透著無比的堅定。她在俺臉上轉了一圈,又轉了回去,俺的心不由自主地一動。這明明是個隻有七八歲的小女孩,為何她的眼中仿佛沉澱了幾十年的世情,仿佛她的明眸比在麗春院裏幹娘們和俺娘的雙目還要深沉明晰,於是這一日俺遇到了俺一生的冤家。

俺的冤家拉著紫瞳小美女上了牛車,見俺傻傻地看著紫瞳小美女,大大方方地對俺喚了一聲,告訴俺她姓花,名木槿,木槿花的木槿,而紫瞳小美女叫花錦繡,是她的孿生親妹。

自從花木槿上了牛車後,車上有了生氣,俺也有了說話的對象,便大聲告訴她俺的名字叫於飛燕,然後就看她的小臉呆在那裏。俺有些心虛地縮回了胸脯,想起俺娘千叮萬囑叫俺不要說出俺是從麗春院出來的,免得惹人輕視,誤了前程,誰叫俺於飛燕三個大字在牛頭鎮裏也算是頗有“名望”了,莫非她聽說過俺的名字?

她的妹妹偷偷擰了她一把,把她拉回現實,然後她忽地笑逐顏開,開始給俺講趙飛燕的故事,並說將來俺必能富貴加身,位極人臣。

俺從來不知道俺的名字還能和一國之後聯係起來,那些所謂肚子裏頗有墨水的客人都曾笑話過俺的名字太過脂粉氣,而俺娘和幹娘們便回說這個名字好養活,小鬼來收魂肯定不會注意之類的。

真沒想到她會知道這麼多,她笑著說話的時候,整張小臉瞬時飛揚起來,俺們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為她吸引。就好像若幹年以後,在一次重大蝗災後,她嚴肅地對我說起,蟲子天性喜歡陽光一般,飛蛾撲火不是因為它看著火光漂亮,而是本能才使它撲上去一般。

於是俺像那蛾子似的,發自心底地感到她的笑容如此溫暖,再也無法移開俺的目光。

齊放早早地倒戈,爬到她身邊,改抱著她不放,連那個不愛說話的男孩和膽怯的女孩看著她也開了口。直到此時俺才知道,那個男孩叫宋明磊,淮陰人,而那個漂亮的小女孩是浙江淳安人,名喚姚碧瑩。

番外二胭脂梅

元武十二年臘月,天地間銀裝素裹,白茫茫一片,凍得人眼皮都粘了起來。

花木槿提著剛洗完的衣衫停在溪邊,若有所思地看著遠處圍牆探出的一片嫣紅,狡黠的墨瞳轉了又轉。

一個青衣少年,悄無聲息地來到她的身後,循著她的視線看去,果然她的目光越過牆頭,不停地逡巡在風中微微搖曳的朵朵紅梅。

“四妹,這是西楓苑的梅花,你再野也萬萬不可前去。”

“哦,呃?”花木槿嚇了一大跳,手中的竹籃摔下。

少年利落地單手一抄,微笑地遞上前去。

花木槿拍拍胸脯,“二哥,你的輕功越來越好了,怎麼我都不知道你近我身呀?”

宋明磊替她搓著凍傷的小手,淡笑著,“你可記住二哥的話了?”

花木槿驚愕地抬頭看宋明磊,麵上一紅,惱羞成怒道:“喂,二哥,你不要老把我花木槿看作是偷雞摸狗的野丫頭成嗎?我是有人格的!”

“好,就算二哥說錯了。”宋明磊淡笑道,“不過,你敢對天發誓,當真沒想過要翻牆去摘那些梅花嗎?”

“你、你莫要胡說。”她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結巴道,“怎麼老知道我怎麼想的?”

宋明磊在心裏笑了:你是我這輩子最想的人,我如何會不知道你心裏是怎麼想的?當下卻正色道:“西楓苑內有七星神鶴把守,萬萬不可動這些梅花的念頭。”

她扁著嘴看了宋明磊一陣,然後笑顏如花,毫無誠意道:“知道啦!”

宋明磊與她相視而笑,心說這丫頭肯定要慫恿於飛燕那大傻子陪她去采梅花。

宋明磊臨走時又勸了半天,她麵上還是笑嘻嘻的,眼中卻閃著不耐,兩隻小手硬把宋明磊推開了去,轉頭卻向於飛燕的東營跑去。

宋明磊目送著她的離去,心中卻滋生著一絲不悅,為什麼她做“壞事”從來不叫上他?

他癡癡地目送著她的身影蹦跳著離開了視線,然後感到有人悄悄地接近,他微側頭,平靜道:“我要一株百年胭脂梅。”

“啥?”於飛燕一蹦老高,“西楓苑的胭脂梅?”

花木槿使勁一點頭,充滿了朝氣地對著於飛燕大聲說道:“宋明磊打聽過了,那西楓苑的紅梅全是名種梅,尤以那一株龍遊胭脂梅最負盛名。相傳那是失傳近百年的名種,那白三爺喜歡梅花,原將軍讓人在山野尋訪多年,也隻得了一粒種子。聽說那白三爺腿腳不便,每每還要親自照料,澆水施肥鬆土的,整整五年不曾間斷。那株胭脂梅雖是越長越旺,卻不曾結過一粒花苞,不想今年第一場雪後,竟然開出滿枝頭的花來,見過的人無不驚歎如天上仙花下凡。有一位德高望重的道長訪過梅花後說,這株龍遊胭脂是見了貴人方才願意獻上花朵的。那當朝權臣竇氏想以萬株芙蓉換那一株龍遊胭脂梅,白三少爺寶貝得跟什麼似的,就是不給。我們去試試吧!”

於飛燕手搭涼棚,看著在園中悠閑散步的七星鶴,不由咽了一口唾沫,“四妹啊,大哥聽說……”

話未說完,花木槿早就半道上截去,興奮道:“聽說現在市麵上普通胭脂梅都千金一枝了,若是能摘到一枝,哪怕隻有一枝,今年碧瑩的醫藥不就不用愁了嘛。”

於飛燕看著花木槿殷殷的笑臉,又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使勁撐起一張快樂的笑臉,“四妹啊,戴教頭今兒個晌午才對我說來著,那個什麼三思而後行……”

含著梅花香的雪花遠遠地向隱在山坡中的少男少女悠悠飄去,少女開始板著臉隻顧發飆,熊腰虎背的少年一臉委屈地貓腰躲著挨訓,不時抬眼偷覷那燦爛似火的胭脂梅。

而不遠處的賞心閣樓上,龍章鳳姿的白衣少年,一雙狹長的鳳目亦正靜靜地看著那同一株胭脂梅花。

小素輝蹲在原非白身邊,細細幫他按了下蓋在身上的狐狸皮袍子,一邊撥著炭爐,一邊擔心地看著他那神仙般的主子。

他走到絕色少年身邊,循著原非白的視線,歎道:“三爺,今年咱們西楓苑的胭脂梅開得真好。”

原非白沒有回答,隻是輕輕勾一絲微笑。

素輝看著主子絕美的笑容,呆了一呆,然後開心地說道:“三爺,現在民間都流傳那邱道長私下裏對侯爺說的:這株胭脂梅每五百年才隻為明主獻上三十朵梅花。三爺,既然這株梅花在咱們原家,又偏在西楓苑開花,莫非那至尊的貴人是您?”

“素輝慎言。”一個青衫夫子走了進來,微微瞪了一眼素輝,輕聲道,“那是竇家故意在民間散播的謠言,為了引起天子對我原氏的戒心,你怎的如此不懂事?”

素輝嚇得小臉變了色,訥訥地說了幾句小的該死,站在一邊不敢出聲。

“韓先生來了。”原非白在輪椅上坐直了身子。

韓修竹趕緊走過來,壓住了他,細細地把了半天脈,然後半蹲在他跟前,“今天天氣總算回暖了些,三爺今天的腿好些了嗎?”

原非白輕輕道:“無妨,好多了。”正要綻開一絲微笑,忽然腿部開始劇痛,他弓著身子一陣抽搐。猛抽氣中,不想一口淤痰堵在喉中,天人的容顏立時憋得通紅。

韓修竹和素輝急忙喚三娘和在外候著的醫士進來搶救。幾番折騰後,原非白的腿抽搐漸緩,也吐出了噎物,大口喘著氣,胃中的酸液流入鼻中,痛苦得嗆流了半天淚,頭一歪便暈了過去。

西楓苑內一團雜亂,誰也沒有留意兩個小人兒潛了進來。

韓修竹用內功為原非白推宮過氣,原非白悠悠醒來,蒼白的小臉上沒有一絲血色,虛弱的鳳目裏滿是死氣沉沉,沒有一絲少年人應有的生氣,他努力擠出一絲話語,“韓先生……不……要為我白費……力……氣。”

精疲力竭的韓修竹暗中把了把原非白的脈搏,立時手腳冰涼。這個少年的脈象實在太弱了,如果今天林畢延再不來,以他和身邊的普通醫士的能力,恐怕根本無法延續他的生命了。

年幼的素輝似乎也預感到了原非白生命垂危,直哭得涕淚滿麵,完全嚇傻了。韓修竹怒喝一聲,小素輝忍住了哭,驚恐地撲到同樣淚流滿麵的三娘懷中,不停地抽抽噎噎。

韓修竹的麵上依然不動聲色地笑著,“三爺莫憂,為師已經把過脈了,已然無礙了,您先好生歇息,我前去迎接林神醫。他今日便到,您一定會沒有事的。”他一指窗外嫣紅的胭脂梅,“三爺快看,今年的冬天多冷啊,就連咱們院子裏的梅花也有好幾株凍死了。”他努力維持著聽似愉悅的語調,笑道:“可是偏這胭脂梅在寒冰霜劍下依然開得如此旺盛。那竇氏雖說是謠言,可那邱道長也曾預言今年若此株盛放,萬事必會大有轉機,現在為師也信了,爺的病體必然如他所說,會有轉機。”

原非白不想讓老師難堪,便努力擠出一絲笑,裝作有興趣地扭頭看向那胭脂梅。

韓修竹命素輝守著,卻悄悄叫了三娘出來。

“三娘,去準備準備吧。”韓修竹的臉色一下子垮了下來,“萬一林畢延趕不到,現下將軍又在西域,恐是、恐是……”他也哽咽了,心中哀歎道:“對不起,梅香夫人,我沒能照顧好三爺。”

三娘捂著嘴,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一路淌著淚到後麵偏廳去取早已準備好的殮衣。

原非白,天下聞名的神童,日後叱吒風雲的踏雪公子,未來的皇室貴胄,此時此刻也隻是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不知道能否見到明天的日出的一個病號而已。

他枕在素輝的臂彎裏,望著胭脂梅的花瓣飄落,落寞地輕歎一聲,他悲觀地想著:“若韓先生說的都是真的,這株胭脂梅即便開了,可如今風雪相加,花瓣越來越少,殊不知離我死之日是否也將近了呢?”

小素輝天真地想著韓修竹的話,滿眼企盼地看著胭脂梅半天,然後生氣道:“三爺,我真想讓風雪快快停下來,好好的梅花都快給吹散架了。三爺,素輝方才沒有看清,您看——”素輝又像發現了什麼,興奮道:“還有好多花骨朵呢,都鼓鼓的呢,馬上就要開咧,咱們不怕啊。”

梅花靜默地在風雪中飄舞,素輝的天真卻引起了原非白的共鳴,不知不覺中,心已鬆了下來,垂下纖長的眼瞼,心想:“這株名種梅花今年開得是真好呀。”

他心底隱隱地生出一股希望,也許他能活下來,能同那個紫瞳的小人兒一起好好地活下去,他要撐下去,好為娘親報大仇。

紫金熏爐的白煙嫋嫋,熏得他的鳳目半閉半開起來,素輝似乎在喚他搖他,可是他的眼皮卻那樣沉重,仿佛千斤鐵似的,人也漸漸地輕了,像是一腳踩到雲端裏那樣輕鬆。

他來到了一片滿是香氣的梅樹林中,依稀看到一個拖長辮子的小身影,正踮起腳使勁揪一枝異樣鮮紅如血的胭脂梅花,搖著小腦袋,口裏悠悠然地念著童謠道:“梅花梅花摘光光,換米換錢氣死你。”

他一下子從夢中驚醒了,這才發現自己全身上下都濕透了。微抬頭,越過素輝流滿鼻涕的小臉,卻見那最茂盛的胭脂梅正在劇烈地起伏著,花瓣如急雨而落。他睜大了鳳目,卻見一隻粗粗短短的小黑手正在使勁扯那最密的樹枝,嫣紅的花瓣急雨中微露半截藕臂。過了一會兒,牆頭出現了兩個小孩腦袋,黑不溜秋的那個男孩雙目銅鈴一般四下張望,另一個女孩白淨的臉上雙目明亮,鼻頭蹭著黑灰,土裏土氣地拿袖子擦著流鼻水的鼻子,微毛的發髻上綴滿了梅花,她的小黑手一邊往背後摸出一條烏油油的長辮子掛在左肩,一邊嗬嗬地奸笑著,同黑臉少年兩人四隻明亮的眼睛賊骨碌碌地盯著那株最高的胭脂梅。

原非白向來看人識字過目不忘,那一日他看得真切,那個女孩很麵熟,正是錦繡唯一的親人。也正是因為錦繡,他默許了這個經常在西楓苑圍牆邊轉悠的低賤丫頭,明目張膽地覬覦他那滿樹燦爛的梅花。

有時候她還對著他的梅花一個人傻樂。少年總是鄙夷而痛恨地想著,多麼礙眼而庸俗的笑容啊,同另一個如百合初放的笑容,簡直雲泥之別。

原非白混沌地想著,那黑大個男孩應是紫園裏傳說中小五義的老大於飛燕吧。

卻見那兩人目光交流一陣,那黑大個男孩便蹲坐在牆頭把風,那女孩身手輕盈,飛快地爬到不太高的梅樹上,那燦爛的花枝轉眼便落到那女孩屠戮的黑手中。

少年想起了方才的噩夢,以及夢中那個女孩,還有那可怕的童謠,他的心髒就此收縮,病態蒼白的臉上浮起了血色,那株用來激勵自己好好活下去的胭脂梅已然光禿禿地立著,似是委屈而又滿帶諷意地仰頭看著原非白。那琉璃世界中的女孩衣衫襤褸,懷中抱滿梅花,映著小臉通紅,晶晶亮的眸光神采飛揚,然而在原非白看來卻正如那猖狂欺主、小人得誌般的罪惡。

縱使再好的涵養也慢慢地破碎殆盡,驚天的憤怒在少年的心中醞釀。

求生的本能令十二歲的少年對自己說:我要活下去,絕不能被這些個臭丫頭氣死。他凝聚起垂死渙散的目光,終於露出與他年齡不相稱的目光來,冷如厲冰:我要活下去,然後讓你們也嚐嚐我和娘親所受過的痛苦。

幾乎在同時,院中幾點黑影飛掠過莫愁湖,撲襲向那個女孩和黑大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