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花西月錦繡2(新)20(2 / 3)

我甩掉周圍的士兵,向段月容奔去,他一把抱住我和夕顏,向旁邊的山石滾去。立時,流矢又射了下來,本來南詔兵人心不齊,人馬爭相踐踏,死傷大半。

我的心振奮起來,這段月容是什麼時候同族長商量好了來救君家寨的?

過了半個時辰,流矢之聲漸息,山上喊殺之聲大起,卻見君家寨的老少都跳了出來,拿著鐵鍬、鋤頭,旁邊還夾雜著各族兵士的身影,向剩餘的南詔兵打去,我好像還看到了翠花的身影。

段月容撿起地上的偃月刀,向戰場衝去。

這時龍道過來了,“莫……先生,你的計策生效了,那些寨子都不願意看著胡勇再來糟蹋盤龍山,半炷香前,黎家、侗家的人由布仲家的多吉拉少爺領著來救、救……”

他看到我長發披散,衣衫破亂,而段月容一股男兒英氣,顯然很懵懂。

我笑笑,把夕顏交給他,“你不要加入戰圈,幫我把夕顏帶到安全之處,好嗎?”

他愣愣地點點頭,抱著夕顏離開了戰場。

我拿起一柄大刀,也衝向戰場,漸漸殺到戰場的中心。

胡勇似乎發現了段月容有些不濟,振奮道:“弟兄們,不要怕,這妖孽果然武功盡廢,不要怕,這些不過是些普通漢民還有布仲家的流寇,不足為懼,衝啊。”

我虛晃一刀,同段月容背靠背,我問道:“你為什麼回來?”

他哈哈一笑,瀲灩的紫瞳豪情湧現,“如果不能保護自己的女人,還談什麼有尊嚴地活下去。”

我的內心一熱,更加奮力拚殺了起來。

眼前的南詔兵不斷向我們衝過來,我喉間的血越湧越多,手上的刀仿佛似千斤重,耳邊響著一片嘈雜的聲音:“活捉段月容,活捉花西夫人。”

這個場麵就好像永業三年我做原非煙的替身,無數的南詔兵前來襲擊我。

我的怒火從心底湧起,誰給了你們權力來抓我的,誰給你們權力來毀滅這個美麗的盤龍山,來破壞這裏的平靜,難道你們都沒有妻女,沒有雙親嗎?

我一邊殺一邊又跑到了落花坡高處,我抹了一下嘴邊湧不盡的血跡,大聲叫道:“朝珠。”

段月容立刻撿起一個箭袋和弓扔給了我,我抽出長箭,又開始了疾射。

箭過留聲,慘叫不絕,轉眼箭袋已空,隻剩下最後一支箭,眼前一片血色,我的雙腿軟了下來,跪坐於地,腦中全是當年一千子弟兵慘死的樣子,難道我今天又要重見這一悲劇了嗎?

一陣布依人的急哨吹來,我們所有人的精神振奮了,隻見多吉拉騎著高頭大馬又帶著幾千勇士闖進了戰圈。

可惜我隻能手持弓箭,一手撐著大樹不停地喘氣,隻覺自己好像在不停地飛越,仿佛越過了千山萬水,越過了田野丘壑,越過那櫻花林下,卻早已不見了非玨,唯有紅影坐在華麗的突厥牙帳中,身穿王袍,睥睨天下……

我的眼前漸漸清晰了起來,一燈幽滅下,一個天使一般的美少年,左肩綁著滲血的紗布,氣息微弱地躺在陰暗的宮殿深處,口中喃喃地呼喚著木槿,而一旁一個美髯公滿麵淚痕,沉聲痛呼三爺。

我的淚如泉湧,柔聲呼喚:“非白醒來,非白醒來啊。”

那美少年似是聽到我的輕喚,睜開了如星的眸子,滿含著痛楚地問道:“你究竟在哪裏啊?快歸來啊,莫要再離我而去了。”

我輕輕笑道,撫上他蒼白的病容,“莫要再擔心了,自始至終都未曾離去的,又何談歸來,木槿一直就在你的心中啊。非白啊,連木槿自己也不知道啊,原來木槿的心裏早已駐滿你的影子。”

少年的眉間鬆開了愁雲,眼中柔情湧動,吃力地提起一隻手,想拉住我,可是我卻忽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吸走了。我渾身劇痛,卻不及心的驚痛,隻能死死地看著他的星眸裝滿絕望的痛苦。

我究竟在哪裏,誰在喚我,是非白嗎?我勉力睜開眼睛,卻見眼前一個少年,血濺滿身,手提一把偃月刀,紫瞳燦爛,充滿嗜血的殘忍,然而那雙本應殘暴絕情的紫瞳裏卻有了一絲柔情,一絲恐懼。他輕聲呼喚著我的名字,顫抖不已。

我慘淡地笑了,用盡渾身最後一絲力氣,扶著旁邊的櫻花樹,將最後那支弓箭架上,向他舉了起來,心中有著說不出的快意,我終於可以做一件我一直想做的事情。

他的紫瞳如遭電擊,身後有人似乎砍了他一刀,血濺滿身,然而他卻如沒有知覺一般,隻是癡癡地看著我,咽氣吞聲,“木槿。”

我微笑著拉滿了弓,說出了一直埋在心底的一句話:“我不願意在來世路上伺候你。”

半窗殘月,最是離人淚。

那恨如覆水,箭如流星,直射紫瞳。

而那雙紫瞳盈滿了極度的痛苦和絕望,是何等讓人心碎啊!

他緩緩地合上了紫眼睛,任那長箭穿過他的耳際,擦破了耳垂,戳入了背後偷襲的胡勇。

紫瞳再一次睜開,卻是另一番光景,年輕的紫瞳星光璀璨,激情難掩。

我有一種想笑的衝動,終於也狠狠地折磨了這個妖孽一番了,可惜我的笑意凝結在我的臉上,黑暗中我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解脫。

好累啊,我輕輕歎息著,倒了下去。

我躺在一個血腥的懷抱裏,有人在狂呼著我的名字,可惜我實在動不了了,對不起。

對不起,二哥,木槿很沒用地死在南詔的國界了。

對不起,碧瑩,我不能到戈壁黃沙去看你了,隻望你在黃泉路上等我,我們結伴一場,理當同行。

對不起,大哥,我不能同你泛舟碧波了,以後不知還有何人年年為你納鞋,為你祈禱平安。

對不起,錦繡,我這個姐姐總是做得很失敗,希望有一天你為人母時,能比我成功地保護自己所愛的親人。

對不起,初畫,我看不到你的寶寶出世了,想來夕顏同他或她一定能成為好朋友。

對不起,非玨,我不能遵守我們的誓言,等到重逢的那一天。我花木槿好生對不起你,若再有來世,我定當生死相隨。

對不起,非白,如果沒有錦繡的話,也許我會有勇氣對你說出我對你的真實感情;如果我沒有被前世糟糕的經驗很沒用地嚇住,也許我不會這樣一次又一次地傷害你;如果我沒有中生生不離的話,也許……唉,我們之間總是有這麼多的如果,這麼多的也許,所以幸福在手邊時我沒有珍惜,現在後悔,為時已晚。

然而如果我還有最後一個如果的話,我想說,如果能再見到你,我一定要狠狠地吻你,然後得意地用前世一句很俗的話告訴你:如果要在“I love you”這三個字前麵加上一個時間,我想那應該是一萬年。

對不起,段月容……我實在想不到有哪個地方我是對不起你的,反而是一大堆你對不起我。哦,對了,再有來世,千萬不要選我在來世路上侍候你。還有,我不該打你的,也不該笑你的繡功,其實我一直很想告訴你,我第一次繡鴛鴦時,碧瑩很認真地誇我帕上的搖鈴草繡得好……

一時間,我實在想不出還有誰我要懺悔了,隻是覺得滾燙的液體一滴滴地落在我的麵上。是誰在哭呢?可是對不起嗬,我實在太困了,沒有辦法來安慰你了。

好困啊……

莫愁湖裏,碧葉連天,盛放的荷花逶迤綠波之上,白雲在晴空漫步,湖心亭裏,一個天人少年身著家常如意雲紋的緞子白衣,髻上插著一支東陵白玉簪,夏蟬嘈切的暑意,卻無法損其一身貴氣,飄飄欲仙,他的玉手握著一支狼毫毛筆,在宣紙上行雲如水。

我在對麵正襟危坐,忍不住輕輕打了個哈欠,“三爺,還要多久啊,木槿快坐不住了。”

他對我展顏一笑道:“快畫完了,莫急,馬上就好了。”

一個滿臉青春痘的少年蹦蹦跳跳地從遠處過來,一進湖心亭,立刻放慢腳步,畢恭畢敬,口中卻樂歪歪地說道:“木丫頭,你再忍一下,本已夠醜了,小心爺再把你畫得更……”他腦袋微伸,一呆,“爺畫得真好啊……”

我抿嘴一笑,對麵的天人少年也對我一笑,鳳目裏滿是柔柔的寵溺,“好了,木槿,我畫完了,你且歇息一下吧。”

卻見那少年看看我,又看看畫裏,“呀!三爺,這畫裏的木丫頭明明就是木丫頭,卻是好生漂亮啊。”

我打了一個哈欠,在亭椅上倚了下來,好困……

我昏昏欲睡地想著,終於可以睡一會兒了,待會子醒了,就去看看那畫……

番外一燕子樓東人留碧

俺出生於元武元年五月,山東聊城一個叫牛頭鎮的小地方,然而俺生長的地方卻是牛頭鎮這個小地方最熱鬧的,也是牛頭鎮各種各樣的男人最向往的地方——麗春院。

萬德元年俺娘正是麗春院中的頭牌花魁於晚晴,據說她的豔名曾一度令牛頭鎮這個小得不能再小的鎮,一夜之間在聊城乃至整個山東府,都十分的出名。而俺娘的恩客小到地方財主,大到某些不願透露身份的大人物,應有盡有,於晚晴三個字,紅得發紫,如日中天。

直到有一天,縣令為了討好平魯將軍,說服俺娘進了將軍府獻舞。

平魯將軍驚豔,因此俺娘被強留在將軍府中三日。等俺娘被放出來的時候,人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她渾身青紫,小腿被折彎了,從此無法再登台跳那曾經被無數騷人墨客吟詠讚歎的寶和曼妮舞,連走路也成了問題,而最糟糕的是,那曾經號稱山東第一美人的鼻梁骨,被硬生生地打斷了。

一朝紅顏盡,半生恩情絕。平時同俺娘日夜山盟海誓的騷人墨客們,大罵平魯將軍幾句,便拂袖而去。在這武人專政的年代,那些所謂無所不能的恩客中,自然無人敢為俺娘出頭,陸陸續續消失在俺娘的生命中,不再出現。俺娘也從頭牌落到了任何一個滿口黃牙的販夫走卒都可以玩弄的下等賤妓。

正當她準備了一根繩子,早早超生也好去見俺的外公外婆時,被她的姐妹、我未來的幹娘們給救了下來,並且意外地發現腹中有了一條新生命。

孩子,永遠能不可思議地給女人無限的勇氣活下去,哪怕那個女人甚至不知道誰是這個孩子的父親。

俺娘吃盡了千辛萬苦,終於熬到了臨盆時分,卻偏偏遇到難產。老鴇怕一屍兩命,給麗春院帶來晦氣,狠心地將她扔在柴房裏。幸好頭牌花魁紅翠,曾是俺娘的丫鬟,她為俺娘找了產婆。俺娘在最痛苦的時候,恍惚間看到了一群金燕子在她身邊飛來飛去,然後其中領頭最大的那隻衝進她的肚子,然後俺猛地一下子鑽出她的身體,落在她平時接客的破毯子上。

俺的出生給俺娘和麗春院所有的姑娘,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喜悅和激情,她們紛紛拿出自己的體己給俺娘和俺買吃的穿的,爭著來做幹娘,輪流來看俺、抱俺。就連一直冷言冷語的老鴇也對俺的小黑臉愛不釋手,因為俺老是嗬嗬傻笑著。

於是俺在幹娘們的脂粉堆裏不時撒嬌邀寵,在浪聲淫語中一天天長大。在諸位幹娘的照顧下,俺發育得奇快,比同齡男孩要高一個頭。俺十歲時,個頭就長得和俺娘的肩一樣平了,這在平常人家是再好不過了,可對於一個在妓院長大的男孩,卻有些尷尬,老鴇開始同俺娘商量俺的去留問題了,於是她們決定讓俺成為一個琴師、廚子,或是學著唱戲。

然而,麗春院裏所有的古箏都被俺天生粗壯的手指彈斷過,俺還是沒有學會。

麗春院的廚子委屈地向老鴇投訴,說是俺把廚房裏的碗都敲破了。

不過俺很得意地對老鴇說,俺對戲曲還是很有天賦的。這一日,紅翠姨嗓子不舒服,便讓俺前去給她的熟客唱一出。這是俺第一次登台,樂得俺屁顛屁顛的。俺精神抖擻地進去,鬥誌昂揚地那麼一亮相,撒開嗓子這麼一叫,紅翠姨那位金主子——五十開外的趙員外,嚇得一下子蹦得老高,然後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再也沒起來過。

麗春院上上下下都很害怕,就怕趙家的人來鬧,好在趙府的十幾房姨太太和少爺小姐們為了爭家產忙得不可開交,根本沒空來理麗春院。

但是,這件事還是讓老鴇悲憤地意識到把俺培養成搖錢樹是不可能了,俺便開始學另一門手藝。

歲月便在俺懵懵懂懂地聽著打手們唾沫橫飛地評論著姑娘們香豔的床上功夫中,過了一年又一年。

這一日,一個軍爺進了俺娘的房,一會兒俺娘的慘叫之聲便從屋中傳出。因為是軍人鬧事,眾打手不敢前往,俺娘又是個少有貴人來往的老妓,故而無人前去解救,隻有俺不顧阻攔地衝進去,隻見那直娘賊正獰笑著騎在俺娘身上,拿馬鞭狠狠抽打俺娘。

那一年俺十三歲,個頭已經和一個十六歲少年一樣高大了,俺第一次感到一種想要燃燒起來的憤怒。俺上前把那直娘賊打得牙齒崩落,頭破血流,一路淌著血逃出了麗春院,顯示了那幾個武師對俺的教導有方,然而卻把麗春院前來找樂子的客人們嚇得逃了大半。五個打手好不容易才把俺製住,不得不用繩子捆住俺,鎖在柴院裏好幾天才放出來。

可是俺娘看俺的眼中第一次有了恐懼。很多年以後,俺把這段埋在心底的往事隻告訴了一個女孩。出乎俺的意料,她沒有俺想象中的害怕,狡黠的眼中反而閃爍著興奮,她說這叫熱血沸騰,還說世上隻有媽媽好,俺這麼做就對了,俺絕對是最有血性的孝子。

俺從柴房裏出來的那一日,鴇母又令俺改行,讓俺做了最最基本的工作——龜奴。俺娘眼中的恐懼也愈加深厚起來,因為俺長得越來越像那個毀了她一生的平魯將軍。

俺成了麗春院史上最年輕的龜奴,直到有一天,一個下巴長著大痦子的女人扭著腰肢來找老鴇敘舊。她便是最具傳奇色彩的人販子陳玉嬌,據說她年輕時也曾是麗春院裏的紅妓,後來愛上了一個書生,她把本來用於贖身的所有積蓄拿出來,供他讀書上京趕考,中了進士,然後一如所有風塵女子書生戀的故事結果,那書生自然而然地負心,想娶一個身家清白的女子,不想陳玉嬌辱沒了他的門風,便著家人還了她借給他的錢。

陳玉嬌不哭也不鬧,隻是淡淡地收下了銀子,替自己贖了身,然後悄悄尾隨那個家人到了京城,就在那個書生的婚禮上當麵怒斥書生的不義,然後當著眾多賓客的麵取刀要抹脖子。

她奇跡般地被一個原姓貴人救了下來,然後匪夷所思地成了一個人販子。

那陳玉嬌同老鴇密談了一會兒,又專門前來看了看蹲在牆角籠著袖子取暖的俺,便對俺娘說俺有貴相,而西安原家正在招少年做護院子弟兵,有吃有住,能習文練武,還有月錢,若是將俺送到原家,將來指不定能出人頭地,必然好過討個老妓,一輩子當個龜奴。

俺娘被陳玉嬌洗腦之後,怔怔地坐在屋裏,流了一夜的淚,最後決定將俺交給了陳玉嬌。那陳玉嬌要給俺娘錢,她卻反把這錢和平時積攢的幾兩碎銀子,塞進了陳玉嬌的手中,一定要她為俺在原家主子麵前說些好話。陳玉嬌怔怔地看著俺娘醜陋的淚容,搖頭歎息道,又是一個苦命人哪。

在那些麗春院的幹娘和俺娘的哭聲中,陳玉嬌領著俺上了牛車,裏麵空空如也,沒想到俺是第一個。然後陸陸續續上來了好多孩子,那些小孩都比俺小,而且一個個毫無個性可言,總是不停地哭,尤其是那個叫齊放的,每次一有什麼動靜就帶頭哭,還要抱著俺,絮絮叨叨地問俺,為什麼他爹娘不要他了。

這俺哪裏知道。每一次他們哭,俺都會想俺娘和俺的幹娘們現在過得可好,是否還會有龜孫子的客人來欺侮她們。俺的心中好生難受後悔,在走以前沒有再替俺娘揉揉腿,她的腿在陰雨天氣總要發作,疼痛難忍的。可是那時俺隻是忙著賭氣,不理她流著淚和俺說話……

可另一方麵俺又很怨俺娘,她既然決意要送俺走,那為何當初還要千辛萬苦地生下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