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花西月錦繡3(新)03(3 / 3)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

夕顏嚷著要我抱,我無奈地抱起小丫頭。

“哎喲!小丫頭,你可又重啦。”我抱著我們家的大寶貝。她的小肥手摟著我的細肩膀咯咯樂著看燈。

齊放想抱起太子,可是太子卻淡淡說道:“我已經大了,不用抱了。”

夕顏本來對他揚揚得意地做著鬼臉,可是看到太子落寞的臉,又愣了一愣,過了一會兒說:“爹爹,我想和黃川一起玩。”

我睨著小丫頭,“你何時變好了?”

夕顏卻掙著下地,跑向太子,一把抓住他的小手,“我們手拉手一起玩。”

太子甩了她的小手,隻是拉著齊放,可是夕顏卻又撲過去,笑眯眯地抱住太子,“爹爹說過大人是不記小人過的。你老說你是大人,要一統天下,那就要有寬闊的心胸。”

太子發愣間,夕顏已獻上一個香吻,然後拉緊了他的小手對他咯咯笑著,太子的臉一紅。齊放的眼中閃著嘉許,向我望來,我得意地一聳肩。

今年的燈很多,就屬我們君記紮的款式花樣最多。我的總號門口兩邊各掛著五盞大琉璃燈,每盞寫著一個字,拚起來便是:“君記最可靠,誠信到永遠。”

這時君記的舞龍隊跑了過來,亦不時宣傳君記的口號。寒冬裏舞龍的漢子們赤著健臂,口中哈著白汽,額頭汗流如雨,大聲叫道:“君記最誠信,大家過好年!”

這話是孟寅提的,我以為同現代的廣告語相比,實在俗不可耐,但也不得不承認,通俗的東西往往易入民心。

我樂不可支間,被人流擠了出去。好不容易人流過了,我才鬆了一口氣,開始東張西望地找夕顏他們,卻聽見有個聲音柔柔喚道:“原來你在這兒,可讓我好找啊。”

這個聲音帶著一絲熟悉。我扭頭望去,卻見燈火闌珊處,一人酒瞳似葡萄美酒在夜光杯中流光溢彩,熠熠生輝,紅發齊齊壓在盤絲紗冠下,冠上一顆明珠顫抖,更顯俊朗有神。

有些人,分別得再久,記憶塵封得再深,可是你一旦見到他,歲月也失去了光彩,所有的往事都向你湧來。

我就此驚在那裏。是非玨,竟然是非玨。

一切失去聲音,消褪了顏色,唯有那櫻花林中的少年在落英繽紛中對我微笑著:木丫頭!

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這首詞說得對,有些人你一直在找啊找,急得你晚上睡不好、吃不香,練武時候也老走神……其實那個人就在你身邊,一回頭就看見了。我明白了,你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人,木丫頭,原來一直都在我身邊。”

我緩步走向他,那顆心好像要活活蹦了出來,而他也在那裏對我含著一絲微笑,柔情萬種地看著我,向我走來,就好像昨天。

他走到我的麵前,就在我哆嗦著嘴唇,開口欲言,他的目光卻越過了我,轉眼已同我擦肩而過,笑著走到我的身後。

我的心如被冰冷的錐子狠狠地刺了一個洞,猛地轉過身去,卻見他的身邊站著一個嬌俏的身影。他含笑地輕觸她的臉頰,然後將她雪貂披風的雪帽戴了上去,薄嗔道:“起風了,你身子骨又不好,莫要著涼了。”

歲歲年年花相似,年年歲歲人不同。

我呆在那裏,看著他對那個女子柔情似水,忽然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無力感和渺小感。

我猛然醒悟,那《青玉案》早已是時光的犧牲品,命運已然無情地步入它應有的軌道。

我的眼浮上水霧,那兩人的身影旁又多了四個人影,我再定睛一看,果然為首那個目光一閃,敏銳地向我看來,正是金發藍眸的阿米爾。

我趕緊轉過身,佯裝看著小攤販的胭脂水粉,強忍喉間的哽咽。

再轉過頭來,街道上已是空空如也。

“客官,您買是不買?”

我悵然若失地回過頭,那胭脂水粉攤的老板對著我,臉皮抽著。一低頭才發現,我早已把人家的水粉攤給弄亂了。

我趕緊道著歉,往懷裏掏銀子。

齊放趕到時,我正雙手抱頭坐在街邊的地上,腳邊是一堆胭脂水粉。

“爹爹,你看,夕顏給爹爹買了荷花餅。”夕顏大聲喚著我,掙開了太子的手,跑了過來,和太子一樣,手裏拿著串糖人。太子也是神色愉快,看樣子兩個人徹底和好了。

夕顏獻寶似的欲往我嘴裏塞一塊荷花餅,看到我抬起頭,卻凝住了笑臉,一隻小手抹著我的眼睛,疑惑道:“爹爹怎麼哭了啊?”

我勉強笑了笑,“沙子迷了爹的眼睛。走,咱們回去吧。”

馬車廂裏,兩個孩子熟睡了,齊放憂慮地看著我,“主子,怎麼了?”

我沒有焦距地望著前方,喃喃地道:“小放,幫我去查查,瓜洲可有西域來的商家公子,紅發酒瞳,帶著家眷,我想見見。”

齊放一驚,“莫非是四公子,怎麼可能?”

我慘然一笑,“怎麼不可能,我看到他了。”

齊放看看我,緩聲道:“許是主子看錯了。”

我搖搖頭,對他慘然笑道:“小放,有些人,你一生也不會看錯的。”

我手下的人效率非同一般,隻一個上午,所有在瓜洲經商的西域商人的信息到了我手中。共有四個紅發商人,其中有個名叫撒魯爾的,帶著夫人和七名隨侍來的,住在富春大街一帶高級“別墅”群中,他那別苑旁邊不巧是我的另一處地產。情報網同時送來消息,他們恰好在采購綢緞和茶葉。那可巧啊,這都是我的強項啊。

我頭一次感到身為有錢人的福利,立刻讓孟寅安排一下會見地點,務必做到有條不紊。

我心裏明白,如今的我和非玨就仿佛是兩條平行的軌道,永遠沒有交集。然而我卻沒有辦法做到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因為他是我這一世的初戀,是我這一世所剩下的最純潔美好的回憶了。

我隻是想再看他一眼,再聽一聽他對我說話的聲音,哪怕隻有一次也好。

我一開始連連換了好幾套衣服。夕顏一會說我這件穿了像綠油油的螞蚱,一會又說那件像紅紅的草莓,總之是噘著嘴老說不好,還說什麼,娘娘才是世上最好看的女人。

齊放提醒我道:“小姐可能以為主子您又出去會相好的了。”

我又好氣又好笑,但也讓我第一次開始沉思:我和段月容這樣勞燕分飛,對夕顏的將來好是不好?

聚仙樓裏有我百分之四十的股份,掌櫃自然而然地安排了雅間。我穿得光鮮亮麗,風流倜儻。表麵上平靜地等著非玨,內心卻滿是前塵往事,宛如一個初戀少女,感到時光忽而過得快,忽而過得慢。

內心深處一方麵希望非玨快快來,另一方麵卻總覺得我的準備時間還遠遠不夠。

可是那明可鑒人的樓梯上,沉沉腳步聲終是傳了上來。我站了起來,感到拿著玉骨扇的手心有些潮意,一顆心仿佛也要跳出嗓子外麵了。

我努力掛起一絲笑意,迎接著出現在轉角處的一頭泛著金光的紅發。

陽光透過朱紅葡萄結子花紋的窗欞射進來,他的酒瞳折射著一湖剔透的光澤,卻沉澱著帝王的凝視,帶著一絲強烈的壓迫感透過我的眼向我傳來,令我有一絲透不過氣,心中不知為何微微涼了起來。

他對我微微一笑,頭輕點,我這才回過神來,恭敬地向他揖首,“在下君莫問,見過撒魯爾公子。”

“初來貴地,還請君老板多多關照。”他的漢語還是像以前一樣流利,音域卻由少年時代的微尖變得更加醇厚,加上突厥人的口音,九五之尊的一絲慵懶,竟帶著華麗的低啞性感。

向來巧舌如簧的我竟然有些不知所措。齊放咳了一下,我趕緊站了起來,將我帶來的幾匹綢緞獻於非玨眼前,“這是君記最新花樣的樣緞。本號亦有顧繡、杭繡或是蘇繡高手,可憑公子定奪。”

他的眼中有著一絲驚豔,伸出左手慢慢撫摸著光滑的綢緞,卻見左手上有一道褐色疤痕,深可見骨,我一陣心痛,卻又不好開口。

他點頭讚道:“東庭的絲綢,果然當以江南為冠哪。”他抬起頭看我一眼,微笑道:“而江浙一帶又尤以君記為首。君家綢緞果然聞名天下。”

因為他的誇讚,我的心中有些小小的得意,“聽說公子帶了內眷來,公子若喜歡,這幾匹權當見麵禮,就送予公子與……您的內眷吧。”

非玨口中說著不好意思,眼神卻並未推辭,依然淡笑著,叫人收了起來。

我對他說道,我的織機廠裏有更多的花樣,若是有空,不如請他和夫人一起過來看看吧。我暗想到時叫悠悠或是那個漂亮老婆來作個陪,拉開非玨的那個內眷。

非玨的酒眸一轉,搖頭淡笑著,“多謝君老板美意。說起來,內子是東庭的蘇南人氏,這次說是來采買些絲緞,不過是擔心她在宮……弓月城裏太悶,她又總說她的故鄉如何美麗富庶,便陪她過來看看。她的身子本不太好,我看還是算了吧,我和長隨過來看看便是了。”

好像有人從頭頂給我澆了一桶冰水,把我灑了個透心涼。花木槿啊花木槿,你究竟在期待些什麼,已經八年的歲月了,你是如何天真啊。

不知我的笑容是否有點勉強,我點點頭,說了些我自己也不太清楚的客套話。後來再一交談才知道,他共有三個妻子,姬妾無數,這次帶過來的是最寵愛的那個妻子,還都已經有兩個兒子、四個女兒了,他的臉上隱隱有著為人父的驕傲。

然後他又感興趣地問我有幾房妻子和多少孩子,我幹笑著說就一個凶得要命的老婆,一個皮大王的女兒,還有五房妾室。

他聽了哈哈大笑,“聽聞君老板花了二十萬兩白銀買下一個紅舞伎,今日得見,果然是江南雅人啊。”

我實在不想同初戀情人談論我在風月場上如何荒唐,便幹笑著虛應了幾句,扯開話題,問他為何漢話如此流利。

他笑答道:“我母乃是突厥貴族,父親卻是漢人,從小是在西安長大的,秦中大亂前便隨母親遷回了突厥。”

我的心神一黯,果然如此,麵上卻假裝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怪道兄台的漢語如此流利,冒昧地請教兄台漢地與突厥之貴姓啊?”

“我的突厥名字乃是阿史那撒魯爾,至於漢名嘛,”他的手指輕敲了一下櫻桃木的茶幾,微微笑道,“姓裴名玨。”

我搖頭晃腦一陣,“阿史那,原來裴公子乃是出自突厥十大家族之首啊,幸會幸會。”

在上菜前,我又問了些西域的風俗,假意有心想開拓西域商路,沒想到非玨很感興趣。看樣子每個做帝王的都對國計民生,經商貿易很關心。

上菜後兩人談得很投機,我歎道:“可惜現在竇周與庭朝依然戰火連綿,西域封鎖商路,不然倒是生財的好機會啊,亦可以前往弓月城拜訪裴兄。”

他朗聲一笑,“君兄莫急,隻要君兄能跨過玉門關,到得弓月城,我便能好好款待君兄,亦能保證君兄通商安全,發財致富。東西突厥總有一天是要統一的,到時百年絲路便能重開,帝國又是一番興旺。”他的酒眸裏滿是雄心勃勃。

而我在心中則有些哀歎,現在看來是隻能靠搗搗皮包公司和發展西遊記旅遊的機會才好見見非玨了。

兩人又聊了一陣西域。我說我在秦中大亂前在西安也曾小住一段時間,想與他談些西安的民俗風情,可是他卻聊意缺缺,隻淡淡說是走的時候太小,人事記得不多。

第二日,我推掉一切應酬,隻為了在織機廠接待非玨。他認真察看,不時提些問題,後來一下子訂下了雲錦、蘇繡緞、杭繡緞各三千匹的訂單。這不過是張中型訂單,但我卻心花怒放。生意生意,便是這樣開始有來有往的嘛。

以後常常能看到你,也是一件好事啊。非玨,這於我是幸還是不幸呢?

我問他,他要這些綢緞可是要做生意。他哈哈大笑,滿是豪氣萬千,睥睨天下地笑道:“不過是賞些家奴姬妾罷了。”

他喝了一口茶,眼中放出一絲奇異的柔和光芒,笑道:“確然這雲錦是單單給我那愛妻的,她極擅繡工,在我眼中,也隻有她配得起這雲霞一般的雲錦了。”

我的心抽痛起來,四周一切仿佛都失去了顏色。

過了兩日,我又以東道主自居,邀請他遍遊江南各地美景,一副花天酒地的敗類模樣。他微笑著答應了,我卻沒有去鑽研那抹笑容背後的真意,隻是覺得我的世界插滿歡樂的旗幟。

這一日,我們乘畫舫遊西湖,滿眼開闊的湖光山色、軟山細水中,我為非玨解說著沿途美景,他則含笑而聽,神情愉悅。

我轉身時假意掉下一根掛著玫瑰銀牌的銀鏈子,果然非玨撿了起來,拿在手裏看了一會兒,眼神一陣恍惚。

我不由心花怒放,他可是認出來了?

他又皺著眉頭看了一會兒,問我:“這東西方才從君兄身上墜下的,君兄怎麼會有柔蘭的飾物?”然後他遞給了我。

我躊躇地看著他,勉強地笑著,“這是一位故人相贈的珍寶,公子不覺得眼熟嗎?”

他微微一笑,“如此做工粗糙之品,在弓月城的街市上,數以萬計,確實有些眼熟。”

我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

他皺著英氣勃勃的眉頭繼續說道:“君兄的故人是否故意欺玩君兄,君兄萬萬不必將之日日掛在身上,如此偽物,實在貽笑大方。”

我心中喝著苦酒,慢慢舉手就要接來。這時舟身一個搖晃,我方趔趄,一隻猿臂已將我扶住。我緊挨在他健壯的懷中,不由自主地反身抱住他,苦澀道:“非玨,你當真將我忘得一幹二淨了?”

非玨卻輕輕將我推開,眼中幽冷若深潭,不再有往昔的溫存,甚至還有訝異和一絲淡淡的不快,“君兄說的,我可是一點也聽不懂,倒是莫要再跌下湖去了。”然後走入船艙,隻餘我一人獨立舟頭,迎風傷魂不已。

這幾日我不理生意,不管孩子們的教育,黏著一個西域商人。吳越之地傳得沸沸揚揚,說我被這異族男子給迷住了,想要用重金收留人家做男寵。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些風言風語傳到了非玨耳中,還是那次泛舟對他無禮,反正沒幾日非玨便前來辭行。

那一日,長亭送別,我無法不淚盈滿眶,送上為他精心準備的吃用之物,他亦是鎮定收下。身後的七名護衛流露著曖昧,為首的阿米爾看我的目光高深莫測。軟轎中有一倩影,一雙妙目似乎隔著簾子不停打量著我。

我勉強笑道:“這位定然是你口中的愛妻吧。”

非玨仰天長笑,酒瞳充滿了因愛情而四射的光彩,“她是我的眼睛。”

如此視若珍寶……

那麼八年前的我又曾在你的心中占有怎樣的地位呢?

我苦澀地對他說道:“裴兄,你可相信,如果因為時間和距離,改變了外貌,甚至沒有了記憶,隻要相愛的兩個人,還是能互相認出對方,找到彼此失落的那顆心嗎?”

非玨沉默了半晌,看著我的目光有些迷惑,然後飛向那乘軟轎中,釋然道:“我信。”卻見他回過頭來對我粲然笑著,“因為我已經認出了我今生的愛人。”

我心中那些滿懷歡樂的美好記憶,瞬時化為一片灰燼。到頭來,終是我一個人在過去的世界裏跳舞。

我隻能緊緊握著那根玫瑰銀鏈子,隔著霧氣看著他的目光追隨著轎簾深情款款。

他微笑著,翻身上馬,輕喚著:“我們出發了。”

簾中的豔姝嬌喚道:“是,夫君。”

九騎揚起的滾滾煙塵迷亂了我的眼。我的手頹然地鬆開,玫瑰銀鏈垂了下來,在我手上無力地搖蕩著,猶如我的心。

齊放在我身後輕歎道:“主子……想開些,他本是練過《無淚經》的人,想是前塵往事皆不記得了。”

我的淚如泉湧,終於明白了原青舞為何會那樣痛苦,而無法開解。一個女人也許可以忍受所愛移情別戀,貪歡尋新,可是卻無法忍受他將自己完全遺忘了。

我在他的生命中竟然連過客的資格都沒有了?

非玨、非玨,你可是知道了我心中有了另一個人,而故意賭氣裝作不認識我嗎?

非玨、非玨,大錯早已鑄成,我亦無法挽回,然而隻求你不要用這種方法來處罰我。

你教我如何能忘了你?如何能忘了紫棲山莊五年的相知相憐相惜?

如何能忘記木槿灣旁,巧梳妝成的風流俏公子為博心愛的木丫頭一顧,倒拿著詩集,朦朧吟歎?

如何能忘記櫻花林下的《青玉案》,那第一個擁抱,那第一個吻,那第一次的表白啊?

為何一切在你的心中已化為塵埃,甚至連駐足的機會也沒有給我留下呢?

是啊,你的心中已經駐滿了另一個窈窕身影,而我甚至都沒有看清她的長相。

她擁有了你全部的愛啊。而這份愛是每一個女人所渴望的生命中最奢侈的東西,那種單純而熱烈的愛情,似魚水不可相離,若花葉相連難分難舍。

這份愛情曾經完全屬於過我。

這難道是上天對我移情他人的懲罰嗎?

我心痛得無法呼吸,一屁股坐在野櫻樹下用袖子遮著臉,任由熱淚滾滾,根本聽不進齊放在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