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花西月錦繡3(新)12(1 / 3)

第十二章 長恨水長東

我們慢慢地穿過石洞中冰冷的兵器森林,拐七拐八地到了盡頭。眼前一片極大的空地,被三麵石壁圍著,迎麵的是一巨型飛天笛舞壁畫,畫上的人依然是上次所見的酒瞳美人,阿彌王妃和她的夫婿,突厥始祖阿史那畢咄魯,兩人腳下踩著姿態各異的西番蓮。

地上滿是橫七豎八的屍骨殘骸,從他們的穿著和使用的武器看來,似乎是兩隊人馬,一隊用弓,一隊用刀。

值得探究的是有一隊人馬好似帶著一堆白色的陶器,陶器的碎片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或是碎裂在一些骷髏的身上臉上,似乎是某種麵具。而從姿勢上看來,這兩隊人馬臨死前經過激烈的爭鬥,很多屍骨皆為巨力所折彎,或是為對方的利器所劃斷,可見至死,這兩方都維持著互相拚鬥的樣子。

我走到一個衣飾最為華麗,身形也最為高大的骷髏旁邊,拾起身邊的火把,試著從張老頭那裏借點火燃著,沒想到還著了。我低頭看到那骷髏身邊還有一把黑乎乎的鐵弓,看上去樣子十分古舊,心中一喜,隔著衣衫用手撿了起來,撕下破布微一擦拭。在火光下一看,乍然一驚,卻見金光燦爛,鏤雕著各種各樣的上古神獸,精美至極,漸漸地把我們所在的石洞也照亮了,絢爛無比地耀著我們的眼。

我這一世也算酷愛射擊了,以前瓜洲家裏也曾經比較腐敗地廣收良弓,那該死的張之嚴就是不肯歸還我那些可愛的收藏品,然而眼前這把金光耀眼的金弓卻是我此生所見最華貴的弓箭了。我那些名貴的收藏品同它相比,簡直就如石頭在鑽石麵前一般平凡無奇,就連我身上段月容送的那把銀弓也刹那間黯然失色。

那張老頭在我對麵讚了一聲:“好一張黃金弓。”

碧瑩慢慢地出現在我們的視線中,打斷了我們的談話。她的臉色十分蒼白,似乎想靠著牆稍作休息,但又礙著四處是腐臭的骸骨,便眼露懼意,戰戰兢兢地站在那裏。留意到我在看她,又故意逞強地站直了身體,昂著頭發蓬亂的腦袋,斜睨著我,還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就跟小時候第一次在牛車裏見到她時一模一樣。

她的腳踝腫得像個饅頭,還在汩汩地流著血,我橫了她一眼,把黃金弓放下,撕下衣擺上的布條,走到她麵前,蹲下身子替她包起了流血的腳。

她在上麵輕微地掙紮著,“你放手,我才不要你可憐。”

“誰會可憐你?誰要可憐你?”我越聽越窩火,大怒道:“你這個沒有心肝偏又愚蠢至極的女人,走得這麼慢,知不知道耽誤我們逃命了?”

我結束了手中的工作,立刻站起,還是覺得氣惱萬分,接著對她冷笑道:“我花木槿何時何地可憐過你姚碧瑩?你若自己要輕賤自己,我也沒法,你愛咋地咋地吧你。”

我重重地哼了一聲,再不去理會碧瑩滿麵辛酸欲泣,扭頭卻見那個張老頭一眨不眨地看著我,似乎充滿興味。我斂聲低眉快速地收起黃金弓與幾支黃金箭,細細看那燦爛的箭矢,卻發現矢尾上刻著西番蓮的記號。

我嚇得手一顫扔掉了,然後又拾了起來,再細細看,這回才發現這金箭箭矢上的西番蓮似乎同司馬家的西番蓮不太一樣。我記得司馬家的西番蓮是十枚單瓣花瓣,樣式也比較簡單,而這金箭上的西番蓮是重瓣的,細長的絲瓣間鑲著菱形的短瓣,密密數來似有二十來片花瓣,與齊放在冬宮地宮所見紫紅相間的西番蓮很像,再抬眼看看眼前的這幅大壁畫中的西番蓮,樣式也甚是相似。

我自言自語道:“莫非這是司馬家的西番蓮?”

話一出口立刻後悔,抬頭見張老頭,他卻目光如炬地看著我,“非也,夫人。”他搖搖頭,“這並不是司馬家的西番蓮。”

我暗驚此人是誰,竟然知道原家同司馬家的舊事。手不由得摸著黃金大弓,忽然感到弓身處隱約有個小字,我湊上去看,竟然是個中原古字,這個古字隻有一半,仿似日形,另一半好像被什麼利器劃傷了,難以辨認。

那個張老頭伸手拿過來看了一陣,說道:“夫人請看,這便是個古體‘明’字。”

我一愣,明?

他在那裏似是陷入沉思,我注意到他的手指甲幹淨細潔,根本不似做粗活的。

張老頭見我盯著他的手看,便討好地一笑,將手快速抽回,歎息道:“這些骸骨看來已有上百年之久了……難怪啊……沒想到,真沒有想到明家的人還真的是查到這西域來了。”

“明家?”我大驚,原青舞瘋狂的笑聲猶在耳邊,我定了定神,問道:“前輩說的……可是東庭開國的一字並肩王,吳王明鳳城的明家?前朝因為謀逆而被滿門抄斬的明家?”

“正是。”張老頭一隻眼閃爍著灼灼的光芒,“史書曾述‘將軍掛紫袍兮,明月映紅蓮,楓露續梅緣兮,花雨動京城’。”張老頭道:“開國之初有四大家族,除了當今軒轅氏的皇族,還有另三大豪族,原氏、明氏、司馬氏,四大家族未反先朝之際,皆以花為族徽。司馬氏貴為驃騎大將軍,喜紫色單瓣西番蓮;明氏好重瓣紅蓮;而原氏以梅花楓葉為記;軒轅氏卻愛牡丹富貴。後來軒轅氏貴為皇族,便將族徽中的牡丹定為國花。當時司馬家與明家這兩大家族常有聯姻,官場相通,偏又互相攀比,窮奢極侈地收集西番蓮。京都城中也因此四處盛行西番蓮花會,布衣百姓亦不能免,轟動了整個京城,堪堪壓過了皇族牡丹,結果引起了軒轅皇室的警醒和猜忌,間接地造成了差點令司馬氏毀家滅族的亂宮之案。”

我心中大驚。這個張老頭果然不簡單啊。

張老頭指著我手中的黃金弓繼續說道:“老朽不才,若沒有猜錯,夫人手中這把神弓應是明家的傳家寶,至尊武器——真武侯。

“軒轅東庭的第一代開國功臣吳王明氏鳳城字真武者,人稱真武大將軍,天賜神力,身形卓絕,手持一把黃金大弓,穿楊百步,例不虛發,神勇非常,常常帶頭衝向敵營,射斷敵方旌旗,曾夜攻十城,直搗帝都,為軒轅氏立下汗馬功勞,明家第二代族長是也。軒轅世祖有愛女軒轅紫彌,酒瞳美人,傾城國色,號開國平律公主,下嫁明家。彼時明真武剛剛襲下明家吳王封號,不過二十出頭,正當盛世好年華,世祖遂將吳王這把從不離身的黃金大弓賜名真武侯。”

“明真武?”我奇道,“照前輩這麼說來,這豈不是吳王明鳳城本人的遺骸?”

張老頭在這具遺骸對麵的骸骨上拔出幾支箭擦亮,亦露出金黃色,然後又察看了持弓者的身形和中指,“尋常男子七尺須眉,八尺好漢,此人身形高大,足有九尺,腿骨比一般人發達,可見輕功卓越,而右手中間三指指骨發達,乃是神射手,恐是真武大將軍本人。”

明鳳城為何帶著真武侯到西域之地來?我奇道:“吳王告老還鄉後,不是有傳言說其攜軒轅紫彌公主回到東吳的封地安度一生了嗎?”

“唉!”張老頭搖搖頭歎息道,“可惜沒有。世人常惡明鳳城貪財好色,然而其人不過性喜冒險,年幼時常帶著四方鄉鄰,結義兄弟行俠仗義,四處尋寶,遊曆獵奇,卻為世人所曲解。

“司馬氏亂宮之案後,明氏與原氏聯手救出了司馬氏,先帝將兩個雙胞胎女兒分別嫁給了原家和明家。傳說軒轅紫彌的到來,給明氏家族帶來了最光輝的榮譽,也為明鳳城帶來了最悲慘的命運。”

我暗歎一聲問道:“可是那軒轅公主的嫁妝《無淚經》惹的禍?”

“夫人從何而知?”張老頭疑惑地看著我。

我微歎一聲,苦笑道:“機緣巧合……罷了,”我咳了一聲,“還請前輩賜教這其中淵源。”

“司馬將軍飛揚跋扈,吳王狂傲專權,唯秦中王沉靜忍耐,殷殷告誡族人謹守本分,不與其他家族爭列。司馬氏常常打壓原氏,然而當亂宮之案發生時,司馬氏萬萬想不到是秦中王遊說吳王聯合營救司馬氏,遂願意以其中一支為暗人伺奉秦中王十世。司馬氏沒落之後,世祖賜婚,秦中王一開始並不願意接納平寧公主,欲拒婚,勸吳王同他一道帶家人離開京都。然而明家與軒轅家早有婚約,明鳳城從小與平律公主青梅竹馬,且吳王心高氣傲,又自恃雄踞江南富庶之地,重兵在握,軒轅家不敢拿他怎麼樣,便拒絕了秦中王。”張老頭歎了一口氣,繼續說道:“《明氏左傳》中記載:‘公主沉魚落雁之貌,真武驚天方略之才,琴瑟合鳴,令人豔羨。有使來自西夷,於宴上獻至寶《無相真經》,上分賜於平寧平律二女,《無笑經》遂入秦中王,《無淚經》納於我族。使見主母驚豔,乃長留京中,秘授真武君,經書夾頁中乃有巨寶圖,君笑而譴之曰:吾有彌如至寶也。經書高擱書樓,一日君小寐,信登書樓,見一書蛛網高結,明黃絲籠之,隨手翻閱,乃不能停,忽忽如狂,一日竟癡,不日暴屍於長江畔。主母悲呼,修書姐平寧相攜入京,於宮前叫罵辱聖,聖怒之,賜廷杖,皇後苦求乃免,奪平律封號,永不得入宮麵聖,於東吳鬱鬱而終。’”

我聽得一愣一愣的,這個張老頭背得怎麼這麼熟,莫非是明家的人?我便問道:“前輩如此熟悉明原兩家掌故,莫非是明家後人?”

“明家確有後人。”張老頭目光一閃,冷了下來,道,“明家三百六十一口滿門抄斬,其實隻有三百五十六人問斬。原氏曾嫁妹於明風揚,其時原氏宗主便以死囚換出了其妹,而明家少主明風揚不知所蹤,明家的暗人九死一生救出了明氏長孫明煦日、二小姐明風卿還有大管事張德茂三人,至今原家暗人仍在全力搜索,然而,”他扭頭看了一眼碧瑩和我,傲然一笑,“老朽不是明家的後人。”

是啊!就衝您老易容的年齡,充其量也就是原家的老管家吧。我木然地看著他,心下卻對他的身份腹誹不已。

軒轅紫彌?阿彌?看來我同齊放掉下去的地宮中所見的酒眸飛天,便是那苦命的平律公主了。

明家的往事讓我想起原青舞還有關於陽兒的夢,心下越來越心煩氣躁。回頭看碧瑩,她好像也很不喜歡待在這裏,倉皇地站起,捧著肚子一瘸一拐地越過了我,跑到老頭身後,麵露駭色地坐在一塊嶙峋的大石上。

我不由得咽了口唾沫,“突厥建國之初,東庭史書上皆稱之為西夷,其時的西夷可汗是阿史那家的畢咄魯,突厥那時並不強大,故而獻出寶書以求和。看來這個明鳳城並沒有溺死在長江畔,還偷偷攜著家臣跑到西域來尋寶了。而軒轅紫彌公主也根本沒有如《明氏左傳》所說,在江南守身終老,鬱鬱而終,而是一路跟著夫君潛入了西域,最後卻被其時草原的主人阿史那畢咄魯看中了,並被迫嫁給了阿史那家做了王妃。”

“夫人果然聰慧。”他淡笑著點點頭,轉頭撿起幾支黃金箭和其他鐵箭放入箭袋,遞給我道:“此地不宜久留,夫人和大妃娘娘請跟我來。”

我將箭袋掛上,伸手試著拉開黃金弓,心想此弓如此珍貴,前任主人又是開國名將第一人,一定拉不開,沒想到卻被我拉開了。

張老頭和碧瑩看著我也麵有異色。

張老頭訥訥道:“真想不到……夫人神力,竟然能拉開此弓。”

我緊繃的內臂隻覺一股強大的真力自黃金弓弦中反彈回來,貫穿整個拉弓弦的左臂,直擊我的胸腹,隱隱發痛,但礙著碧瑩,不想讓她看笑話,便慢慢將弓弦收了回來,盡量裝著瀟灑地笑道:“想是有緣吧。”

扭過頭去,收了笑臉,暗自調息了好一會兒內氣,才險險地壓下了一口翻湧的甜腥。

看到明鳳城的遺骸,又聯想起明風揚來,心想為何我所知曉的明家男人都是死得這般不明不白,如此淒涼悲慘?

石洞內另一方的骷髏,戴著白色的麵具,極像司馬家的人。

“如果說原家的人聯合明家的人保住了司馬氏,司馬家理應對明家的人也感恩戴德。”我開口奇道,“敢問前輩,這司馬家人為何要同明鳳城作對,其時司馬氏的人應該成為原家的家奴了,難道是原家派出家人來追殺明鳳城?可是原理年和明鳳城不是連襟嗎?”

沒想到張老頭也輕敲額際,迷惑地搖搖頭,“此處老朽也不明所以。開國之初,明家和司馬家爭強好勝,所到之處皆以西番蓮花為記,原氏族記中提到平寧公主得信親妹被擄,不想皇室顏麵掃地,便秘密派出三十個頂尖暗人前去西域查探,然後失蹤了,再沒有消息。夫人請看這壁畫之中,無論是婚宴或是這位王妃禦用之物,到處飾以紅色西番蓮,平律公主身陷西夷,便在這石壁中以紅蓮為記,恐是一種求救信號。平寧公主可能通過紅蓮得知妹妹身陷囹圄,而明家又三緘其口,便派出司馬家的暗人前來營救親妹。想是那阿史那畢咄魯強悍,最後無論司馬氏,還是明鳳城皆命喪這弓月宮中,而平寧公主和其夫原理年此時亦葬身於紫陵宮中,便再無人能救得了平律公主。於是一代傾城紅顏,縱有閉月羞花貌,縱有突厥王萬般寵愛,金枝玉葉之身終是淪為蠻夷後宮眾妃妾爭寵淩辱踐踏的對象,不出一年,生下皇太子後便香消玉殞了,隻是……為何明鳳城與要救平律公主的司馬氏相鬥?確實匪夷所思。”

此人竟然還知道當年原家族記,他莫非是司馬家的暗人?

張老頭正盯著明鳳城的手指骨看。

我疑惑間,目光也沿著明鳳城蒼白而修長的指骨,遊移到他臨死前指著被一支黃金箭釘在對麵壁畫下方的骷髏,那人身材也相當高大,身穿著快風化殆盡的麻衣,戴著完整的麵具,額頭上還戳著一支黃金箭,在箭的根部,那張麵具開裂著,他整個人雙腳騰空地被黃金箭釘在壁畫上。此人的麵具和衣著同我曾經的噩夢:暗宮的暗神大人的穿戴甚是相似。

為什麼明鳳城要指著那個骷髏,莫非是臨死前,明鳳城在指著他破口大罵?

“隻有兩種可能,一是明鳳城還真的按《無淚經》所示,發現了他一直追查的寶藏,所以他要殺人滅口獨占寶藏,再要麼……”張老頭臉上忽然浮起一絲冷笑,他冷冷道:“是原家秘密下了格殺令,故而雙方人馬苦戰力竭,最後同歸於盡。”

明鳳城的另一隻手骨裏攥著一樣東西,露出一端,隱隱有紫光在暗暗地閃爍,我正要探手過去,忽然一陣風從身後來時路吹了過來,我們手中火把的火苗焦躁地躥動著,差點被吹滅了。三人心皆一驚,莫非是那個怪獸去而複返嗎?

毫無預兆地,地麵開始有了一絲震動,眼前疾速地飄來一股股看似黑色的浮煙,所到之處,便是一片烏黑,明鳳城的那隻手骨一下變成了一堆粉末,我的手心裏立刻滑入一塊冰涼的東西,然而不及我多想,身邊所有的骷髏全都如多米諾骨牌一般,因為這股黑煙的侵擾,空氣密度驟變,開始慢慢碎裂開來,化作粉末。

“食人黑蜂,是食人黑蜂!”碧瑩驚恐地尖叫起來,“這是騰格裏的地獄使者,快離開這裏。”

可能是碧瑩身上的傷口泄出血腥味,無數的黑煙向她衝去,電光石火之間,一條虎虎生風的火龍甩來,打散了黑煙。

張老頭護在我們前麵,不停地揮著火龍。那黑蜂卻越來越多,最終密集地聚在張老頭的長鞭上,由鞭梢開始,慢慢地撲滅了火龍,最後蔓延到張老頭的手上,他不得已甩掉長鞭,揮舞著火把。最後我們的火把都撲滅了,我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黑暗。

我感到無數的嗡嗡聲響在耳邊,拚命揮舞著手臂,卻擋不住劇痛,黑暗中隻聽到碧瑩恐怖痛苦的呼喊:“救命啊,夫君救命啊!”

我心中萬分惶恐焦灼,攥緊了手中明鳳城的遺物,驚覺手心開始慢慢變得灼熱,然後變得如火一般燙,我大叫著扔了出去。隨著我甩出的方向,一股強光閃了出來,照亮了整個石洞。我瞥見地上一塊寶石正在發出紫瑩瑩的光芒,我的心一動,可真像段月容那壞小子的紫瞳正灼灼地瞪著我。

我們三個人的身上都是類似大蟑螂的黑油油的生物,似在四散退去,好像很恐懼那光亮。那光芒也由紫色轉為熾光的白色,最後越來越亮,耀得我們根本睜不開眼,不得已拿手去擋。

過了許久,那光芒退去,我慢慢放下手來,卻見地上的寶石正放著柔和的光芒,折射在石壁上。壁上出現了一個白衣人影,溫柔含笑地看我,衣帶當風,栩栩如生,宛如真人立在我們對麵。

我們三人皆癡癡盯著那個影像,都再不能言語。那人俊美如斯,一抹笑若春花燦爛,天人之貌與我心中的孽障不謀而合,卻似原非白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麵前,對我款款柔笑。

明鳳城至死都要緊握在手中的寶石為何會有原非白的影像?

非白,是你又救了我一命嗎?

張老頭點燃了火炬,寶石的光芒柔和地消失了,又變成了一塊看似普通的紫晶琉璃石。

放眼望去,卻見成群的黑蜂屍體和白色的骨灰,黑白相混,竟再也認不出哪裏是明鳳城的屍骸,我心中不禁深深一歎:執念的盡頭竟然是一片虛無!

我輕輕撥開粉末,把寶石撿了起來,握在手中。

這樣一個男人,開國的少年大英雄,赫赫功勳,權可傾天,富可敵國,身邊美人如雲不說,本身又是絕世的美男子,妻子還是最尊貴的公主,皇上最心愛的女兒。

就是這樣一個男人,很難想象真的是為了一本破書裏麵寫的一些不著邊際的內容,當真拋下榮華和嬌妻不遠萬裏地跑到這種永遠也見不得光的地方,寂寞無聲地躺坐在這裏整整五百多年。

像他這樣的人真的隻是為了尋找寶藏嗎?自始至終,他似乎都對手心裏的這塊寶石萬分著迷,臨死前也緊緊攥著,莫非他同我方才一樣,也看到了心心念念的人?

那人又會是誰?我在臨死前還能見非白一麵嗎?

這個念頭閃在我的腦海中,我自己也嚇了一跳,同時也強迫自己從思緒中回過神來,心中暗嘲,連命都保不住了,還想那些陳年舊事做什麼?

碧瑩害怕地看著我。

張老頭則盯著我手中的石頭垂頭沉思。

他們的衣衫都不怎麼整齊,渾身叮出很多紅痕。碧瑩漂亮的左麵上還被咬出兩個泡來,不過估計我也好不到哪裏去,因為也是渾身又癢又腫,和他們一樣慘不忍睹。

我剛抬手,碧瑩著急地喊道:“別抓,黑蜂的傷口一抓便毒入肌膚,滲入血液中,五時三刻便毒發身亡了。”

她似乎又有點後悔說出來,瞪著我再不說話了。

張老頭掏出一個小瓶子放到我手上,輕聲道:“請夫人拿著這瓶靈芝丸,裏麵還有十丸。”

“原家的靈芝丸,你是原家的人?”我驚問。

他淡笑著點點頭,從袖中遞來一張小帖,上麵寫著: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這是當初我被鬼爺囚禁之時寫下的接頭語。我看著他輕聲吟道:“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他也笑了,“夫人的才華,老朽欽佩。”

“原來前輩是鬼爺的人?”

“鬼爺?夫人說的是那個賣主求榮的鬼頭王?”他又笑了,眼中閃著一絲我看不懂的淩厲,“夫人被困幾月,可能不知,鬼頭王早已被明心錐淩遲了,如今的東營暗人頭領是青王。”

我一驚。青王,莫非是青媚?正要追問,他卻正色道:“請夫人先服了靈芝丸,既然連大妃娘娘都知道這黑蜂,想必是阿史那家的獨門武器了,萬萬耽誤不得。”

說罷從藥瓶裏倒出一顆,放到我的嘴邊,意思要我立刻吃。

我一愣。

他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些逾矩,默然地又放到我的手心,離開了我,蹲下自己包紮起來。

我將那顆藥丸遞給他,“前輩也被黑蜂咬到了,理應也吃一丸。”

沒想到他卻淡淡一笑,晶亮的眼睛看著我,“夫人不用擔心老朽,老朽另有靈藥,這是為夫人準備的。”

我看著他從懷中掏出一顆烏黑得有些詭異的大藥丸服下了,自己才將那顆珍貴的靈芝丸給服了。然後走向碧瑩,沒想到她戒備地看著我,像隻受驚的小兔子,我又掏出一丸遞給她,她滿臉不屑正要開口,我卻搶著冷冷道:“現在生死之際,別跟我又來你那一套,不然你信不信我現在立刻打掉你肚子裏的孩子,一屍兩命,管你現在心裏到底是二哥還是阿史那撒魯爾,一準讓你到死也見不到他們最後一麵。”

她被我嗆在那裏,委屈而害怕地看著我,流著淚吃下我的藥丸,縮在角落裏抱著肚子低聲哭泣。

我心裏也不好受。

張老頭立起身來,我這才注意到他比我高出了很多,體格健美勻稱,實在不像一個耄耋老者,鬢角的烏發如墨,想是新長出來的卻還沒來得及易容。

我納悶:莫非此人是我熟識的人,所以才要易容來騙我?

“自夫人被擄以來,老朽便一直查探地宮。實不相瞞,夫人應知,突厥一直便有原氏眼線。”他垂目道,“故而也一直在追查明鳳城和原家失蹤的那批暗人。”

我恍然,“看起來,原家也很想知道明鳳城找的那批寶藏究竟是否確有其事。”

“正是。”他輕笑,指著那石壁道:“這應是一麵斷龍牆,理應是死路。這個地宮原先隻是地下通道,是後宮與外戚互相秘密走動的地方,直到軒轅紫彌嫁給了阿史那畢咄魯,才大規模地擴建了這個地下通道。如果老朽沒有猜錯,果爾仁放心將夫人和娘娘留在這裏,是因為知道盡頭乃是一條死路。”張老頭繼續道:“這本是一條用來困住明鳳城的死路,即便你們無意間發現機關進來,也無法打開這麵斷龍石,可是沒想到黑蜂湧進,卻為我們打開了條生路。”

“這還是另一個秘密出口,明鳳城也發現了。”

“夫人可記得明鳳城的手指骨指著對麵的石壁嗎?”張老頭對我微微一笑,“其時明鳳城定然重傷無法動彈,彌留之際便用最後一絲真力射出金箭標識,看上去是指著那麵具人,其實是指著他的金箭所標的位置。而如今原本金箭上掛著的骸骨也粉碎了,便露出了那個位置。”

我了悟一歎:“原來如此,原來明鳳城指著的是打開斷龍石的機關?”

張老頭點點頭,“地宮改建之初,可能是因為平律公主自己也懷疑前夫死在地道裏了,找這個借口好搜尋地道找到前夫,隻可惜……阿史那畢咄魯如何會讓她知道,那明鳳城就死在她的腳底下?便封了這個石洞,永遠地鎖住了他心愛的女人,那明鳳城便也白骨長埋異國他鄉,一縷幽魂卻難回故裏。這個石洞封死了數百年不曾開啟,斷龍石的另一麵極有可能是通向地宮的出口,甚至是明鳳城所搜尋的財寶,當然……亦有可能是另一個死穴。”

我咬咬牙,“置之死地而後生,一切聽前輩的吧。”

張老頭笑著點點頭,眼中閃著讚許,再不廢話,走到石壁前,站定在那支黃金箭下,看著我。

我走向碧瑩,扶著她站了起來,“待會兒萬一有流矢射出,記著抱緊我,我身上有寶衣可護我們不被傷害。”

碧瑩的琥珀美目淚盈於睫,不再同我鬥口角,依言抱著我的肩膀,渾身抖得厲害,眼淚灑滿了我的前襟。

張老頭慢慢轉拔著那支黃金箭。箭剛剛離開石壁,一塊方石凸了出來,張老頭猛擊方石,然後施輕功飛速擋到我們麵前,張開雙臂保護我們。

那機關轟然作響,仿佛驚起了沉寂的歲月,擊破了凝重的死水,喚醒了無數沉睡的死魂,在我們周圍厲聲咆哮,震蕩著我的耳膜。

石門慢慢地沉重地開啟,一片耀眼的光芒射了出來。

一片光明,我幾乎睜不開眼睛,卻見一個空空如也的大宮殿,寬敞得驚人,各種雕梁畫棟,高高的琉璃穹頂上,描繪的好像是一紫一紅兩個飛天在空中盤桓嬉戲,似是紫男紅女,二者皆生著一雙燦爛瀲灩的紫瞳,姿容絕美,神情纏綿,紫瞳正溫柔地凝視著彼此。

宮殿的四壁嵌著燦爛的寶鑽和夜明珠,光芒四射。明明這是一個封閉的宮殿,卻亮如白晝。

然而令人感到詭異的是,這個華貴的宮殿卻空無一物,唯有中間聳立著一處蓮花台,台中似盛放著一個圓包似的東西。高台四周圍著一圈黑色的液體,發出熟悉的原油臭味,汩汩地冒著黑泡,似是整個弓月宮地下城原油的源頭。

我們幾個愣愣地站在空曠的宮中,沒有想象中的無數的寶藏來耀著我們的眼,也沒有任何的埋伏。

周圍零零落落的有幾個楠木鑲寶櫃子翻倒在地,敞開著櫃門,像是一隻隻張大口的怪獸看著我們。

散落在地上的是一些零星的金銀碎片和零亂的腳印。

我在四周轉著,東看西看,張老頭卻在地上研究著腳印。碧瑩則膽戰心驚地站在原地捧著肚子,看著我倆。

“前輩,這裏……好像沒有寶藏啊。”我搔搔腦袋,走到張老頭身邊蹲下來與他平視著,“也許明鳳城沒有來過這兒吧。”

張老頭對我麵色凝重地搖搖頭,正要開口,忽然地麵有了微微的震動,張老頭趕緊拉著我和碧瑩,躲到一排大櫃子後麵。不久,某處的石壁轟隆打開又關閉的聲音傳來。

“賤人,你快說,大妃娘娘在何處?不然我就擰斷你的手。”卡瑪勒惡狠狠的聲音傳來。

緊接著是一個女子的慘呼:“葉護大人饒命。”

我縮到張老頭身邊,心中暗罵:真真冤家路窄。

我以為碧瑩會想掙紮著逃出去,沒想到她竟也滿臉害怕,十分合作地躲在張老頭的另一邊。

幾個人影出現在高台之下,為首一人是光頭灰瞳、鷹鼻銳目的果爾仁,身後跟著卡瑪勒,他反擰著一個醜女人的雙手,正是香芹。

香芹嘴唇發紫,嘴角帶血,手臂早已被擰彎了,腫得像一根粗大的蘿卜,顯是被動了重刑。

“奴婢沒有說謊,奴婢和大妃娘娘還有那花木槿在一起時,神獸撞破了石壁衝了進來,那花木槿為了保命,把大妃娘娘推向了神獸。奴婢被那神獸傷了,來不及救護娘娘,隻好拚死逃了出來,不想卻遇到了葉護大人。”香芹的嘴唇哆嗦著,疼得幾欲不能言。

果爾仁輕笑道:“香兒,神獸明明被我關在第七天了,怎麼會如此快地出現?還有你說你被神獸所傷,為何你身上沒有任何傷處?”

卡瑪勒微一用力,香芹慘呼一聲,摔倒在地。

果爾仁冷笑道:“你這個蛇蠍心腸的賤人,明明是你恩將仇報,棄主逃生,還要巧言令色,不愧是紫園出來的賤人,同花木槿一樣不要臉。”

你才不要臉哪,我在心中暗罵果爾仁,卻見他複又扯起香芹的頭發,低聲喝道:“你為何逃到這個碎心殿來,是誰告訴你這條路的?”

“奴婢慌不擇路,才到這裏的,斷想不到會遇見葉護老……”

她還沒來得及說完,果爾仁便狠狠抽了香芹一個嘴巴,唾了她一口,“我最最討厭撒謊的賤人,你以為老夫不知道,你也在找銀盒?”

香芹渾身一震,驚懼地看著果爾仁。

卡瑪勒訝然道:“叔叔,這個賤人怎麼也會知道銀盒?這個無憂城隻有葉護和女太皇二人知道,莫非是陛下放她到這裏,好替陛下取得銀盒?”

“果然是惡魔的野種,撒魯爾……竟然會使出這種卑劣的手段。”果爾仁看著地上的香芹,眼中一片驚濤駭浪,“香兒,說說可汗陛下是何時開始寵幸你的……真想不到,他為了對付老夫,連你這樣的女人也要了。”

我的心一驚,微轉頭。張老頭麵色沉凝,碧瑩卻如遭電擊,目光慘淡。

卡瑪勒駭然道:“真沒想到,陛下原來早就懷疑我們了。”

“果爾仁你這個狗賊,你說我棄主求榮?”香芹死死盯著果爾仁,哈哈大笑了起來,“姚碧瑩算什麼東西,你這個突厥蠻子又算什麼東西?你們也配做我的主子?”她搖搖晃晃地爬起來,用沒有斷的一隻手,指著果爾仁恨恨道:“當初你明明知道南詔要偷襲原家,你不但知情不報,還要乘機引東突厥入侵東庭,好讓西突厥迎回陛下,你才是棄主求榮的小人!是你讓香芹難歸故土,賣到西域做了營妓,過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她複又媚笑道:“果爾仁,你知道陛下有多痛恨你們嗎?你以為你利用秘道進出女太皇的寢宮,陛下真的不知道嗎?很久以前陛下就對你和你的假女兒起疑心了,每次寵幸完你的假女兒,便來同我好。

“花木槿那個賤人,同她妹妹一樣是個欺上媚主的花妖精,可是她總算也做了一件好事,是她讓陛下徹底信了你和姚碧瑩的真麵目。”香芹嘲笑道:“你以為你一切都安排好了嗎?你以為陛下真的不知道眼皮子底下的無憂城嗎?你以為你能用這銀盒打敗陛下?你這個老不死的蠻子,癡心妄想。”

卡瑪勒將香芹又摔在地上,果爾仁睨著香芹,如看著一隻肮髒的螻蟻,冷冷道:“原來如此,果真是可汗陛下命你來此取銀盒的?”

“你從來沒有信任過陛下,果爾仁,你藏起了這個銀盒,好毀去陛下。”香芹吐著血道,“陛下自然也不會放過你,等著瞧,陛下會抓住你,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愚蠢的漢婦!”果爾仁的嘴角溢出一絲冷酷的笑意,令人不寒而栗,“你和你的可汗陛下恐怕都不知道,這裏的這個銀盒是需要先活祭女人的鮮血,方能取下,你既來了,倒也算大功一件。”

香芹的眼睛如死灰一般,顫如狂風中的樹葉,“果爾仁,你早就想到了,你在天祭之上啟動機關救我,就是為了要將我活祭?如果那時我死了,莫非你還要用姚碧瑩來活祭不成?”

這個疑問永遠地落在香芹的心中,她的恐懼也感染著挨在我身邊的碧瑩,我明顯感到了她發顫的身子。

卡瑪勒冷笑著,從背後一掌打去,直打得香芹狂吐鮮血,腰椎折斷,渾身的經脈廢了。

卡瑪勒把香芹像隻雞似的軟軟地倒提起來,然後殺雞取血似的扯起脖子,讓她的血流進蓮花台下的護池中。

眼淚倒滑過香芹醜陋的臉,混合著鮮血流進黑色的護池,她的身軀痙攣了一陣,不甘心的雙目漸漸痛苦地翻了白。

那台上的苞狀物仿佛是心髒一般,詭異地開始脈搏一般的跳動,慢慢地打開千重萬瓣,竟是一朵紅紫相間的西番蓮。同那日與齊放誤入地宮屍山和壁畫所見的西番蓮相似,那花蕊中似乎隱隱地藏著一隻古樸花紋的銀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