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個女孩為了證明我的清白,竟然毅然撞柱,血濺榮寶堂;七年之後,因為誤會,這個女孩莫名其妙地搶走了我的初戀,也曾要置我於死地;如今,她又為了救我,不顧身孕,身受重傷,眼看又是活不成了。
德馨居裏那病弱少女對我純純的微笑在我腦海中不停地閃現著。我失聲痛哭,口中連聲喚著碧瑩。
碧瑩身下如血崩一般,流成細河湧向神壇,她美麗的雙目淌著恐懼和悲傷,看著我用盡力氣才哀淒地出聲道:“木槿,我、我究竟是誰?”
這個問題仿佛是投入死水的深石,激起了我半生的悲辛與蒼涼,這不也正是夜闌人靜時,我常常問自己的問題嗎?
眼淚奪眶而出的時候,我緊緊抱著她,咽著自己的淚水,含笑道:“你是碧瑩啊,是咱小五義的人,你是我的結義三姐,你忘了嗎?碧瑩?”
她似是受了極大的震撼,呆在那裏。她的目光閃著無比的愧悔,間又夾雜著那一種我熟悉的光輝,如同小時候,她躺在病床上,我們誇她的手藝巧,一個一個認真地把要縫補的衣衫交給她時,她眼中欣喜而雀躍的光芒。
她也對我笑了起來,那是一種純粹的笑容,蕩滌了我們之間的誤會和傷害,淚盈滿眶的她摸索著抓緊了我的手,欲語還休。
然而就像天空的流星一般,她的笑容被撕心的痛楚所代替,猛地閉上了眼睛,身軀沉在我的臂彎中。
我的腦中一片空白,大聲叫著:“碧瑩,你快醒來,撒魯爾會救你的,你快醒來。”
我叫了好幾聲碧瑩的名字,到最後已變成大聲哭叫,然而碧瑩卻還是沒有睜開她美麗的眼睛。
我抱緊了碧瑩,感覺她的心髒跳動越來越微弱。我慌張地四處張望,卻看不到任何援兵,誰來救救碧瑩和她的孩子。誰來救我們!
我懷中的紫殤又熱了起來,灼燒著我本已痛苦萬分的胸腹。誰來救救我們,紫殤,你還能再救我們一次嗎?非白,我還能再見到你嗎?
我恨這個殘忍混亂、冷酷無情的世界,可也不想就這樣看著碧瑩還有她可憐的孩子在我懷中死去,不想像明鳳城那般被永遠地埋在這個地宮裏!
不遠處,張老頭同果爾仁和卡瑪勒纏鬥的影子模糊了起來,唯有果爾仁獰笑著向我們走來,他的目光越過我們,貪婪地凝向高台。
隻見他縱身躍向高台,眼看那手就要觸及銀盒,忽然輕嘯傳來,就在果爾仁和卡瑪勒進來的石門又一閃,出現了幾個人影。未到跟前,早有人射出五支銀箭,逼退了果爾仁,那結界又轟然關閉。
果爾仁躲閃不及,紅色的衣袍被燒焦了一片。
然後我恍惚間感到有人要將我懷中的碧瑩拖了出去,是誰?是敵是友?
我渾身發抖間,緊緊抱著碧瑩,心中發狠地想著:“果爾仁,你敢再傷害我和我的姐妹,我就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我向那人狠狠刺出金箭,那人咒罵著後退了一下,然後輕易格開了我無力的雙手,隻聽一個熟悉的聲音恨恨道:“你這惡女人,就是喜歡謀殺親夫。”
我微愣間,懷中一空,有人抱走了碧瑩,然後自己也被人摟進懷中,“喂,你沒有事吧。”
我抬起頭,依稀是紫色的光環,那人給我嘴裏又塞了一粒不知名的藥丸,又替我推宮輸入真氣。我的眼前漸漸清醒了過來,卻見眼前一人琉璃紫瞳,瀲灩生姿,充滿焦灼地看著我,正是段月容。
他口中劈裏啪啦吐出幾句:“沒見過你這號傻女人的,我早說過你的一腔熱血會送你的命的,人家恨不能生食你的骨肉,你還去救她?蠢貨、傻瓜,蠢得連根毛都沒有。”
我想告訴段月容,這回不是我救碧瑩,是碧瑩救的我,可是張口欲言,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快點閉嘴調息吧你。別擔心了,人家的相公來了,你快點擔心你自己吧,不然神仙也救不了你了。”他對我低吼著,不顧我的反對,點了我的啞穴,又給我輸入真氣,我這才注意到,碧瑩正被一個紅發之人抱在懷中。
那人滿臉血跡,渾身是傷,紅發飛揚,酒眸似血,還真是碧瑩的相公來了,當今突厥第十一帝,阿史那撒魯爾。
阿米爾跳過去與卡瑪勒糾纏在一起,我無力地倚在段月容的懷中。
阿米爾進來的地方又閃出身手敏捷的四人,前二人是我認得的沿歌和春來,後麵一人目光如炬,身材異常高大,身手矯健,卻是小放。另一人戴著麵具,身材魁偉。接著又湧入四個人,為首一人卻是風情俏麗的男裝佳人,另三個人都戴著麵具,我定睛一看,正是悠悠。
啊?怎麼全來了?
沿歌和春來跑到我這裏,嘴裏焦急地喊著:“先生沒事吧?”
小放也不急著同我說話,隻是著急地給我把脈。
悠悠帶著另三個高大的暗人快速來到張老頭那裏,恭敬道:“青媚來遲,罪該萬死,望主子恕罪。”
卻見張老頭滿臉是血,愈顯猙獰,雙肩微顫,站在那裏微喘著氣。
青媚緊張地想上前去扶住他,張老頭卻冷冷地甩了她的手,高高在上地睨了她一眼。
“小人萬死難辭。”她立時麵色蒼白地後退一步,冷著臉抽出長劍,帶著另三個暗人衝向果爾仁,“請主子休息,待小人滅了這個膽大妄為的果爾仁。”
“木丫頭。”我的耳中飄進夢囈般的話語,回頭,卻見撒魯爾正抱著碧瑩,口中依然喚著木丫頭,他的目光淌著無限的傷痛。碧瑩沒有醒來,他往碧瑩的嘴裏塞著藥丸子。碧瑩咳嗽著,吐出幾口血,睜開了渙散的眼。
“我不是在做夢吧?”她的聲音那樣輕,可是我卻聽得見。
撒魯爾對她笑了,“不是夢,傻丫頭,我來了,你不會有事的。”
她的眼淚湧了出來,虛弱而艱澀道:“對不起,我……”
“噓!”他如哄著心愛的孩子,抱緊了他,展顏笑道:“你什麼也不用說,我早就知道了。”
果然如此,非玨早就認出了我,可是他卻愛上了碧瑩。我分不清身上或是心上的痛哪一個更痛一些,隻是惆悵地看著他們。
碧瑩的淚湧得更多,隻是問著我心中同樣的問題:“為什麼,為什麼,我、我不是你的木丫頭。”她勉力抬起一隻手,指著我道:“她才是真正的……”
“傻瓜!”撒魯爾輕輕掬起她的手,放到唇邊,輕輕一吻,冷冷瞥了我一眼,對碧瑩溫笑道:“她是原非玨的木丫頭,你卻是我的木丫頭。”
他的眼睛再度向我瞥來,如惡魔般殷紅凶惡,竟滿是惡毒的殺意。
我兀自一驚,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他提起以前的自己是這樣的冷淡,就好像提起一個不相幹的人?
我駭然莫名,不由向段月容挨去。
耳邊傳來段月容在上麵的冷笑,我一抬頭,卻見他的紫瞳若有所思地緊盯著那台上的銀盒。
他低頭對我笑道:“你且等我一等,我倒想看看這個勞什子銀盒,到底有什麼好東西。”
呃?這種時候,這小子怎麼起了這麼個念頭?
我說不出話,隻是抓牢他的袖子不讓他去。
他卻狡黠地一笑,掙開了我的手,狀似親著我的臉頰,在我耳邊輕道:“這撒魯爾反複無常,須拿到這鐵盒才好挾製他。這原家人打的也是這個如意算盤,你且放心。”
他抬起身子,對我輕浮地笑道:“愛妃莫怕,本宮這就去將那紫殤取來,送你做禮物,為汝壓驚,何如?”
他讓齊放扶著我,長身站起。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猛然躍向那高台,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著他望了過去。
果爾仁虛晃一招,躲過悠悠,騰空輕點一個暗人的肩頭,飛向段月容。
段月容回手一揮青龍偃月刀擋開果爾仁。
果爾仁剛剛落地,張老頭的長鞭就到了,可是一到結界,鞭梢立刻哧地被燒焦了。
仿佛是宿命的牽引,他的眼神閃爍著我從未見過的興奮的戰栗。我且驚且怒地心想,這個蠢貨段月容,這個結界這樣厲害,偏你連天蠶銀甲都給我了,莫非也想像前世一樣被打得魂飛魄散你才開心?
我厲聲疾呼:“月容快回來。”
段月容剛剛落地,恰好轉過頭來,對我眨了下眼睛,囂張而猖狂地笑道:“愛妃莫怕,本宮有佛祖保佑,斷不會有事的。”
我又氣又急地看著他。這位仁兄啊,佛祖大人保佑誰都不會保佑你啊。
果然他話未說完,一股強勁無比的力量向他掃來,黑影一閃,卻是那個最高個戴麵具的原家暗人手持著雙鉤,霍霍揮向段月容。
這個暗人戴著的白麵具好熟啊,我暗自心驚間,段月容長刀一揮,眼看那人人頭就要落地,我驚呼:“月容快住手,不準再傷原家人。”
其實我的擔心實在多餘,因為白麵具暗人刀鋒微錯,段月容的頭發被削落數縷。段月容的偃月刀在空中同雙鉤相纏,火花四濺。他冷靜地飛起一腳,掃向白麵具的下盤,可這時張老頭的長鞭揮向段月容的頸項,同白麵具二人出手似老友故交多年,合作得天衣無縫。
段月容麵色緊繃,目光雖不曾慌亂,卻早已收了方才的囂張。
“怎麼,還沒過河,原家人就要拆橋了嗎?”段月容冷冷道。
“無論是紫殤還是撒魯爾陛下,皆出自原家,還請太子退回去,莫要蹚這渾水。”張老頭冷冷道,手下卻招招淩厲,“方才分明是殿下先出狠招吧,莫要逼我們先來算算永業三年西安屠城的血債。”
瞬間,我意識到段月容同原家是敵非友,本就是你死我活,就算段月容不殺原家人,原家人亦會拚死殺了段月容。我的心活活地跳到了嗓子,眼看段月容就要血濺滿身,身後的齊放不知何時,人影一閃,擋開了白麵具。
“真真想不到,金穀真人的關門弟子,成了大理段氏的走狗?”
白麵具的聲音嘶啞難聽,可是我卻心一動,這人的聲音我以前聽過的,腦海中猛一驚醒,這個聲音是那個愛戴白麵具的變態……是他,是多年前那個原家的暗宮主人?
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他不但沒有死,還親自出馬了!
“放乃一江湖浪客,不理這亂世紛爭,但求我家主子無恙罷了。”齊放冷冷道,“現下敵我不明,還請原家的好漢先忍一忍。”
場麵亂作一團,伴著碧瑩痛苦的叫聲,空氣中的血腥味濃重了起來。我一回頭,卻見碧瑩捂著肚子大叫著,恐是臨盆了。
撒魯爾的酒瞳也有著慌張,“木丫頭,你怎麼了?”
碧瑩的下身又開始流血了,那帶著詛咒的鮮血仿佛受著某種誘惑,慢慢地彙聚在一起,宿命地流向蓮花台。
我爬過去,分開碧瑩的雙腿,撒魯爾一把扼住我的喉嚨,冷冷道:“你想做什麼?”
我瞪著他,艱難地說道:“我要給她接生。”
撒魯爾冷哼著把我甩給沿哥和春來,我按住要撲過去拚命的兩個毛頭小子,“救人要緊。”
我爬過去,顫著手分開碧瑩的雙腿,我眼前一片血色,什麼也看不真切,這個孩子能生下來嗎?明明隻有七個多月啊。即便生下來能活下來嗎?
我幫碧瑩輕撫小腹,用前世看到的孕婦知識,還有那替母馬接生的經驗,硬著頭皮上陣。
她猛地捏著撒魯爾的手大叫著,可是撒魯爾的眼睛卻魂不守舍地不停看著碧瑩身下的血流向蓮花台,然後不停地看著果爾仁同悠悠相鬥。
我胸中升起一種可怕的感覺,正要嗬斥撒魯爾,驚覺有人抓破了我的手背。
“木槿,救救我的孩子。”碧瑩痛苦地叫著,緊緊抓著我的手,看著我的眼睛哀哀流淚道:“木槿,我不想待在這裏,我想回家,我想帶著孩子回家。”
“好,那你加把勁,咱們生下這個孩子,一起回家,遠離這西域的破是非。”我安慰著,胸前的紫殤卻熱了起來。
碧瑩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放聲大呼間,雙腿間露出了一個微小的頭顱,與此同時,轟然巨響,蓮花台的結界發出強光,再次盛開。
段月容一躍而起,如鷹隼一般快速飛入結界,眼看就要抓住銀盒了,那結界卻突然轟轟作響,閃著從未見過的紫光,把段月容生生地逼出了結界。
眾人驚得大汗淋漓。
段月容摔倒在我旁邊,陰著一張俊臉,恨恨地看著那個結界。
我正打著戰,發著抖地把所有心思放在碧瑩和嬰兒身上,我手忙腳亂地替孩子絞斷肚臍,幫碧瑩盡量做好清潔工作,又替她喂了粒靈芝丸。
手中托著一個皮膚緊皺的女孩,我拍了一下女嬰的小屁屁,沒想到竟然聽到她弱弱的哭聲,我驚喜交加。
旁邊的段月容喘著氣睨了我手上的女嬰一眼,從鼻子裏輕嗤一聲:“瞧你樂成這副德性,又不是你生的,有這樣忘恩負義的爹娘,長大也不會是什麼好東西。”
旋即又想起什麼來,湊過來看著像小貓似的女嬰幾眼,又看了碧瑩幾眼,皺眉道:“又是臭東西,比夕顏長得還醜。木槿,你可不準把我們的孩子生得這麼難看。”
“你懂什麼,孩子一出生都這樣,以後長開了就會越長越好看的,夕顏不也這樣嗎?”我信口答道,然後慢半拍地驚醒他後麵半句話,立時白了他一眼,臉上卻紅了起來。
段月容在那兒瞅著我直樂。
我假裝沒看見,站起來向碧瑩走去,把孩子遞到她眼前,“這個孩子的生命力好強,將來一定會有所作為的。”
她喘著氣,倚在我身邊溫柔地看著嬰孩,淚盈滿眶。
我正要對撒魯爾說,讓他先把碧瑩和孩子帶到安全地方找大夫看一下,一抬頭,卻見一雙殷紅的血瞳緊緊盯著我懷中的孩子,閃爍著如噩夢深處可怕的血光,從此成為我此生永遠盤桓不去的可怕夢魘。他一步步向我走近,口中卻柔聲道:“讓我看看這孩子。”
我渾身上下的汗毛一根一根地豎了起來。父親看剛出生的女兒,本來是最正常不過的,我甚至應該向他道喜的,然而我卻感到發自內心的害怕和寒意。我轉頭看了看有點迷惑的碧瑩,人卻不由自主地往後退。
那個嬰孩仿佛也感知到危險的氣息,嗚哇嗚哇地哭起來。
段月容似乎也發現了不對勁,猛然擋在我的麵前,笑容也有些僵,“陛下何必這麼急嘛,我已然遵守了諾言,出兵烏蘭巴托,助你進剿火拔部,隻等這老匹夫一死,我等便可一同進攻庭朝。既如此,也請陛下應允先放我和我的愛妃……”
段月容後麵的話沒有來得及說完,因為撒魯爾的速度快得根本不可思議,他的手像利刃一般插入了段月容的左肩,然後像甩垃圾一樣甩了出去。隻眨眼之間,他站在我的麵前,眾目睽睽之下,一手五指如爪,硬生生地紮入那個剛出生的幼嫩嬰孩身上,另一手將我打飛了出去。我重重跌在地上,不及調息,隻是放聲尖叫。
可憐的嬰孩立刻沒有了氣息,碧瑩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傳來,她向撒魯爾爬過去,身上的血又在掙紮間流了出來。她的琥珀眼瞳中漲滿了血絲,幾近瘋狂地撲打著撒魯爾,哭喊著:“夫君,求求你,都是我的錯,你要殺就殺我吧,求求你放了我們的孩子。”
撒魯爾僅是瞥了她一眼,冷若寒冰間,在所有人驚駭的目光中,不帶任何猶豫地將手上早已血肉模糊的女嬰甩向那個結界。
碧瑩的慘叫聲中,結界放出從未有過的強光,整個碎心殿一片耀眼的紫光,然後發出一聲劇烈的爆炸聲,銀盒暴露在我們的眼前。
電光石火之間,那個戴麵具的原家暗人早已飛身探入,身輕如燕,反手一抓銀盒,剛剛躍出,結界轟然關閉,碧瑩也已心碎地不省人事。
果爾仁早就挑了一個原家暗人,青媚結結實實地受了果爾仁一掌,口吐鮮血,麵上卻依然笑著,眼神興奮。
阿米爾和卡瑪勒駭然愣在那裏,看著滿地的血肉。
卡瑪勒眼中閃著恐懼,轉頭向似釘在地上的阿米爾顫聲說道:“看見了嗎?阿米爾,他是一個魔鬼,他早已不是人……”
他的話音猛然頓住,因為撒魯爾鬼魅一般地閃到他的身後,他的手極快地穿過卡瑪勒的左胸,然後麵不改色地掏出了他尚在鮮活跳動的心髒,截住了他所有的話語。撒魯爾冷笑地微一用力,卡瑪勒的心髒被捏成肉漿。
果爾仁看著卡瑪勒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痛聲大呼:“卡瑪勒,我可憐的孩子。”
他凝著臉踢中了白麵具的穴道,上前劈手奪向銀盒,張老頭的長鞭甩向銀盒。
我向不遠處趴著的段月容爬過去,卻見他左肩汩汩流著血,臉白如紙,狠戾地看著撒魯爾,一副就要奔上去拚命的樣子。
我喊著他的名字,一邊使勁摁著他,一邊連點他止血的穴道:“別戀戰,他……不是人,我們快走。”
段月容擦著嘴角的血跡冷笑道:“你以為這個魔鬼會讓我們出去泄漏他的秘密嗎?他早把進來的門給封死了。”
張老頭和果爾仁以內功相拚,僵持著。
撒魯爾由遠而近奮力衝出,用力揮出一掌,隻聽他一聲淒厲的長嘯,伴著強烈的掌風,所有人都感到一陣胸口鬱悶難當,口吐鮮血。我無法抑製地暈眩,果爾仁和張老頭兩個人被撒魯爾突如其來地攻擊,擊得各自吐著鮮血向後倒去,而那個銀盒在我們眼前爆炸開來。
所有人膽戰心驚地停在這一刻,仰頭看向爆炸的銀盒,期待著傳說中的紫殤顯形……
然而,卻見無數的碎片在我們的頭頂散了開來,仿佛一夕之間,滿地血腥的碎心城中下起了潔白的大雪,似要洗淨這罄竹難書的罪惡。
一時間,所有的人都呆愣在那裏。
“這什麼玩意啊?”段月容冷笑地看著空中飄飛的碎片,“究竟是紫殤還是紙殤啊?”
春來和沿歌在空中跳著摸到了一張比較完整的碎片,似是一頁書紙。
春來看了看,不由念著:“東風夜……花千樹……星如雨……什麼、什麼暗香去。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什麼、什麼卻在,燈火闌珊處。”
我猛然抬起頭,心中如遭重擊。
春來抬起頭來傻傻道:“先生,這好像是一首詞吧,也沒見什麼寶貝石頭啊。這些紙上好像還被人戳了好多小洞洞啊。有人耍咱們吧。”
沿歌打了春來一記毛栗子,“笨蛋,你懂什麼?越是秘密的東西,就越是要裝得普通些。”
沿歌跑過來,遞上那張紙,我拿著那張發黃的紙,淚如泉湧間,隻覺雙膝一軟,跪在一地血腥間。
木槿灣邊的紅發少年,溫暖的大手被我握著,輕輕撫向那本《花西詩集》,垂柳飄飄,我們在陽光下一起讀著那首《青玉案》。
他癡迷地對我說道:“木丫頭,這首詞作得真好,是你作的吧……”
我的眼前全是櫻花飛舞,耳邊卻回蕩著他的喃喃細語。“這首詞說得對,有些人你一直在找啊找,急得你晚上睡不好,吃不香,練武時候也老走神……其實那個人就在你身邊,一回頭就看見了,我明白了,你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人。木丫頭,原來一直都在我身邊。”
忽然一聲巨吼,撕碎了我所有的幻念,我驚回頭。
“不可能!”隻聽果爾仁在那裏咬牙切齒地大叫著,“不可能,明家人最後一次進入這個宮殿時,我同他們一起驗收的。銀盒裏明明就是那半塊能勾人心事的紫殤,怎麼可能會變成了這兩本《花西詩集》?”
撒魯爾似也專注地在看著那些紙片,眼神幽深不可測,卻明顯地如釋重負。
張老頭蹲下來,撿起半片紙凝神細看半天,卻是哂然輕笑出聲。
我們都好奇地看向他,他卻止住笑聲,對果爾仁搖頭道:“葉護大人,您輸了。”
果爾仁青筋暴跳,“你說什麼?”
張老頭拍拍手上的碎紙屑,喟然長歎道:“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欲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
他輕笑道:“葉護大人,不單單是您輸了,眼前這位撒魯爾陛下也輸了。事實上,就連、就連老朽也輸了,我們所有人都輸了,輸給了所謂癡兒的原非玨了。”
碎心城的結界受了撒魯爾的攻擊,開始不穩,瑩瑩的紫光球裏四散躥流著血紅的閃電,仿佛邪惡的魔鬼受到了血腥的蠱惑,欲掙破結界而出。那結界不停地忽膨脹忽縮小,然而所有人的心思卻並沒有在不穩的結界上。
我們所有人的視線跟著張老頭,一起看向果爾仁,然後一起掃向陰沉著臉看著一張碎紙的撒魯爾,最後又回到了張老頭的臉上。
“原非玨,原家當今家主流落在突厥的第四子,在母體之初受了傷害,從小體弱,故而練習《無淚經》,自八歲起雙目不識一物,性格癡傻愚鈍,時而狂性大發,傷人無數,故而原侯爺賜其玉北齋,無非讓其修身養性,去其戾氣。可歎世人無知,不但歧視他酒瞳紅發,異族出身,在紫園裏上至主子,下至仆人無不對其又驚又懼,視之如洪水猛獸,而且常常趁其迷路之際欺辱嘲笑。其時除了玉北齋眾人,唯有一個雜役房的丫頭與他深交,那個丫頭不知道原四爺會練成忘情負愛的無相神功,便私相授受這兩冊《花西詩集》做了定情信物。
“那時紫園裏上上下下都以為原非玨不過是個癡癡傻傻的呆子,對於男女情事不過是過眼雲煙,除了那個整天刷糞浣衣的傻丫頭,誰也沒有當真,就連當時的原三爺和您,葉護大人也沒有把這當回事。”張老頭瞥了我一眼,接著道:“不想原四爺卻心如明鏡,他早就預知神功練成之時,會前塵盡忘,便護住這兩冊詩集。老朽確然不知四爺是如何知曉紫殤會廢去無相真經,他定是早已心中有數了,便想盡辦法在神功練成之際將紫殤悄然換去。
“葉護大人,您沒能讓他帶著心愛的女人回到突厥,從此他日夜思念心中的那個女子。”張老頭又長聲歎道,“可歎,其時的原四爺可能已然得知他的心上人在秦中大亂時死在亂軍之中,他的心也跟著去了,是故將這兩冊詩集放在銀盒之中。然而,”他複又頓了一頓,看著果爾仁道:“葉護大人可曾想過,那時的四爺已然知道您對他相瞞紫殤之事,定是禍心深埋,為何他從沒有對女太皇陛下提及?
“是因為您是女太皇陛下的寵臣而有所顧忌呢,還是怕您會對他不利呢?老朽以為這些都不是最終的答案……”
果爾仁沉著臉,冷然道:“願聞其詳。”
“您是看著他長大的,您難道還不明白他當初的心意嗎?”張老頭搖搖頭道,“紫殤是原四爺最深的秘密,他將自己的心事同紫殤埋在一起,是想著若有一天,葉護大人真的起了反心,看到這兩冊詩集,也許便能知難而退、知錯悔改,真心助日後那個他也無法預知的撒魯爾陛下匡扶社稷、振興突厥。無論眼前這位可汗陛下心中作何所想,確然在真正的原非玨心中,你始終是他最尊敬的養父啊。”張老頭望著果爾仁,充滿感慨悲憐地長歎一聲。
果爾仁仿佛被人重重一擊,整個人怔在那裏,眼中陰晴不定,口中卻顫聲喃道:“非玨,少主……你、你,難道你當真如此想……”
非玨、非玨,原來你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吧。所以你要送我那根銀鏈子,是怕你認不出我來!
你把《花西詩集》放到銀盒之中,若是果爾仁起了反心,後來的撒魯爾有機會能拿到這銀盒,看到這兩本《花西詩集》,也許能記起我來,也好對我手下留情,對嗎?
我抬頭看向張老頭,沒想到他正垂下頭用那一隻眼深不可測地看著我。
我心中一動,這人的思路如此清晰,當世之中唯有兩人可與其相比,一個是眼前妖裏妖氣的段月容,還有一個……卻是有那天下智者之稱的踏雪公子——原非白。
場中靜得可怕,所有人都靜默著。
青媚悄悄挪了過來,下巴向撒魯爾揚了揚,“想不到《無相真經》練成之後,人格竟會變幻如此之大。”
張老頭向撒魯爾看過去,冷冷道:“陛下,您現在可放心了。原非玨早已料到今天,為您做好了一切,您實在無須犧牲您可憐的女兒。”
撒魯爾輕輕一揮手中的碎紙片,臉上毫無愧悔痛苦之意,相反,那雙酒瞳中卻閃過一絲殘酷的愉悅,他充滿鄙夷地冷笑一聲道:“可憐蟲。果爾仁,原非玨是個可憐蟲,像你這樣的逆賊,早就應該在發現之初除掉你,不然,又何來今日之禍!”他的笑聲如冰水錐心,提起非玨的名字,全然就像兩個人。
我內心的恐懼漸漸被憤怒所代替,猛然想起自己的懷中還有半塊紫殤,要不要現在就拿出來?
可是看著滿地血腥和地上不省人事的碧瑩,又放了手。我悲涼地想著,如果非玨想起這些,要讓寬容善良的非玨如何自處啊。
撒魯爾伸了一個懶腰,看了看不停暴漲的結界,走向碧瑩,輕嗤道:“方才的故事甚是有趣,不過你應該說全了。那原非玨的心上人,也就是那個雜役房的小丫頭,被調到你家三爺的西楓苑,被收了當妾,成就了大名鼎鼎的花西夫人,後來失散在秦中大亂。天下皆傳原非白一片癡心地出版了《花西詩集》,而那兩本詩集的原版便是這銀盒中的兩冊詩集,而那位據說貞烈的花西夫人,卻成了這位段太子的情人,大理商人君莫問。”
他的話讓所有人都暗中捏緊了拳頭。
他眼神微動,阿米爾便施輕功站到他身後,“原家的暗人,我不殺你們,且回去傳我原話。”
其實他不說,我也知道他說不出什麼好話來,他的後顧之憂已解,自然要挑動大理同原家的內鬥,而最好的借口便是花西夫人。
這時青媚、白麵具,還有另一個原家暗人漸漸聚在張老頭周圍,四人不時瞥向我和張老頭,似乎在等著張老頭一句話,就要行動。若我的理解沒有錯,那便是:抓住我,或是殺了我滅口。
那張老頭緊握著鞭子的手背青筋暴現,似是苦苦壓抑著怒火,冷冷地咬牙道:“請陛下明示。”
撒魯爾依然輕薄地看著我,“你且對他說,原非白,雖有踏雪公子之名,卻真可謂是天下最丟臉無用的男人,搶了弟弟的女人,把個整日洗衣掏糞的婦人當寶貝似的捧上了花西夫人寶座,卻不知這個水性楊花的女人投靠了大理段家,讓他戴上了多少回綠帽子。在瓜洲之時,她勾引朕的醜態,到現在朕還記得,這個女人朕也嚐過,不過如此……”
他的話似是一劍穿心,直擊段氏、原氏的痛處,一時間兩家壁壘分明。
“陛下說話實在應該小心,什麼花西夫人、花東夫人?君莫問是本宮的愛人,僅此而已,她身上帶有苗家的貞烈水,你若真是動了她,我想站到這裏的也不是撒魯爾陛下了?”段月容冷冷地說道,走到我的身邊。
春來、沿歌和齊放漸漸靠攏了過來。
果爾仁一個人目光在左右間逡巡,似是在思索哪幫人馬更強些。
撒魯爾的武功高得不可思議,僅冷哼一聲,身形微晃,已站在我的麵前,向我砍出一刀。
齊放立刻用青鋒劍擋開這一刀,使盡畢生功力,整個人卻被撒魯爾的彎刀彈飛出去。
離我們最近的春來向撒魯爾奔去,飛出流星錘,怒喝出聲:“你這個連親生女兒也要殺的魔鬼,憑什麼汙蔑我家先生?我家先生是好人,你這個無恥的惡人閉嘴。”
齊放跟著飛出,嘶聲驚叫著:“春來快回來。”
與此同時,張老頭忽然將長鞭揮向撒魯爾,然而還是晚了。
撒魯爾輕笑出聲,春來連他的衣角都沒有碰到,就被他的真氣反彈出來,撞到結界上,隨著物體烤焦的哧聲,春來慘叫出聲。
撒魯爾單手劈斷張老頭的烏鞭,抱起碧瑩,隱向一處石壁,嘲諷地看了我一眼,就這樣同阿米爾消失了。
齊放接下春來軟綿綿的身體。
我同沿歌跑過去時,春來渾身上下全被灼傷,發出焦味,我流淚喚著春來的名字。
春來黑乎乎的臉上,慢慢睜開兩點光明,滿目淒惶,似有重要的問題問我。
沿歌磨著牙,大聲罵道:“你這個笨蛋,師父武功比我們高得多,他都被打傷了,你作甚急著投胎?”
我顫聲道:“春來,好孩子,你不要動,也不要說話,有事我們回家再說吧。”
春來卻忽然咧開幹裂的嘴唇,對我憨笑起來。就像無數次,沿歌拉著他做壞事,被我發現了,沿歌這小子要麼甩下他逃走了,要麼就是躲在他身後不作聲,可他總是還不知道禍到臨頭,總是這樣對我憨笑著,喚著我:“先生……”
這個我最喜歡也是最憨厚的弟子,緊緊地拉著我的手艱難地對我說出了此生最後一句話:“先生……還是穿女裝好看。”
他淳樸善良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放大的瞳孔裏映著我的淚容,如同往常一樣,猶帶著一絲快樂的笑容,卻悄悄停止了呼吸。
我緊緊抱著他發黑的身體,放聲大哭。
沿歌淚流滿麵,隻是在那裏圓睜著眼睛,呆呆地痛喚著:“春來,春來,你這個傻子,笨蛋。你還說要我幫你娶到小玉的,怎麼就這麼死了?”
齊放搖搖晃晃地站過來,一向冷漠的臉上出現了一絲悲戚。
段月容也是滿麵陰沉,見我痛哭出聲,不由對我歎著氣走過來。
青媚寒光湛湛的劍指向段月容,森然道:“朝珠夫人這是要哪裏去?”
我跪在地上,心疼得無以複加,紫殤又開始熱了起來,結界猛然發出一陣從未有過的強光,忽然砰然爆炸。
整個宮殿瞬間失去了所有的光明,就連那原本鑲在宮牆之上的夜明珠也暗了下來。
一片黑暗中,隻聽到沿歌瘋狂的痛叫聲,間或夾雜著兵器劇烈的撞擊之聲,青媚的嬌斥傳來,又一聲刺耳的刀劍相撞之聲,火花四起。我看到果爾仁站到了白麵具的背後,似要出陰招,我同段月容四目相接,然後火光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