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欲問相思處
我靜默地站在那裏,看著果爾仁和女太皇,許久無法挪開我的步子。
不知從哪裏吹來的風,撩起我的衣袍。我驚醒了過來,前方隱隱傳來說話聲。
我左右看著,往一旁的石階躲去。
一隊突厥士兵氣喘籲籲地跑過來,領頭的正是依明。看到果爾仁和女太皇,先是本能地亮起兵器,滿臉戒備地將他們圍在一起,嘴裏呼喝著把他圍起來,不要讓他逃跑什麼的。
有幾個士兵大著膽子過來從背後重重地捅了果爾仁幾刀,然後嚇得連刀也不敢拔,跳開了去。
不一會兒,果爾仁鐵塔似的身體插滿刀劍,如刺蝟一般。
那些突厥士兵等了許久,見果爾仁沒有反應,眾人大喜,眼中閃著貪婪的目光,興高采烈地商量說要向撒魯爾報功,可以得了多少美女和牛羊,然後放心地接近果爾仁。
不斷有人從果爾仁身上拔出刀劍來,他的身上血流滿地,慢慢地倒了下來。那個士兵嚇得又一哄而散,然後又神經質地笑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他們似乎才發現女太皇,安靜地躺在果爾仁的獨臂中,有人又嚇得跪了下來。
依明毫無懼色,大步上前,極其無禮地睨了一眼女太皇,鼻子裏輕哼一聲,然後就伸手想去把女太皇給拉出來。
果爾仁將女太皇綁得很緊,似是想讓人將他和女太皇合葬在一起。依明怎麼也拉不開,麵上扭曲起來,“果爾仁老匹夫,你還想同你的淫婦死在一起?”
有一個士官長模樣的人嚴肅地走過來,對依明說道:“請伯克慎言,莫要忘了,詹寧太皇依然是我大突厥尊貴的國母,你不可……”
話未說完,他的頭顱已然落地。
所有的士兵嚇得麵如土色,看著滿臉都是血滴的依明。
依明獰笑起來,瞳似厲鬼,“誰還有異議?”
眾人斂聲躬身而退,卻見他立刻一刀接著一刀,不停歇地亂砍著果爾仁的身體,一並傷到了女太皇的身體,轉眼華貴的吉服破裂,鮮血橫流。
他的臉上掛著扭曲的微笑,眼神憎恨得幾近瘋狂,嘴裏也不停地咒罵著。我看得膽戰心驚。
眼看要砍到詹寧女太皇的臉,橫地裏飛來一支銀箭,依明閃身躲過,地上濺滿鮮血。
“依明,適可而止吧,複仇和憎恨把你變成了一個魔鬼。”
一人聲音洪亮,從地道的那一頭傳來。不消一刻,一隊人馬舉著亮晃晃的火把湧了進來,當前一人身形高大,同樣血濺滿身,黑甲束身,給人卻比依明更多一絲壓力。
“阿米爾,你難道忘了嗎?”依明舉著滴血的彎刀,空洞地笑著,“拉都伊是他和他的賤人女兒害死的。”
“我沒有忘記,依明。”阿米爾藍色的眼睛流露著哀淒,微微搖頭道,“可是女太皇畢竟是所有突厥人心中的草原女神,你這樣會傷害所有突厥人的心。”
依明冷靜了下來,收了彎刀,抹了一下滿臉的血,“好,阿米爾伯克,那我去搜索花木槿的蹤跡了。”轉身欲走。
阿米爾又喚住了他:“依明。”
依明冷冷地回頭。
阿米爾欲言又止,歎聲道:“你忘了嗎?依明,陛下正等著你的好消息。而且……你傷得不輕,必須得讓禦醫立刻為你治療。這裏機關重重,你地形不熟,讓我來替你搜花木槿吧。”
依明冷哼一聲,走到早已血肉模糊的果爾仁那裏,手起刀落,哢嚓一聲,砍下果爾仁的人頭,喚人抬起女太皇,拉著果爾仁沒有腦袋的身體,一路淌著鮮血,帶著人馬轉身離去。
“伯克大人,如果不是您告訴依明侍官下來的路,他怎麼能找到果爾仁?立了大功,您為何讓他一個人回去獨吞這功勞呢?”阿米爾身後慢慢踱出一個高個武士,長發像黃黃的枯草一般披在肩頭,顴骨高聳,在阿米爾身後不屑道:“看看這個忘恩負義的閹人,越來越不把咱們放在眼中了。”他的突厥語帶著濃重的口音,似是靺鞨人。
“骨力布,莫忘了他現在是陛下眼前的紅人了。”阿米爾冷冷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是,”骨力布點點頭,“伯克大人,我們分三路去搜索那個女人吧。”
阿米爾若有似無地向我藏身處掃了一眼,“這裏是陛下的禁地,你跟著我就成了,其餘人等到上麵去保護陛下吧。”
耳邊鎧甲聲一陣作響,然後靜了下來,那個長發武士咦了一聲:“伯克大人,依明大人他們好像掉了一把匕首。”
血泊中微微閃著光芒,長發武士彎下腰,不久拾起一把匕首來,用袖子擦淨,在微弱的火把光芒下,一陣炫目的亮光射了出來,匕首柄上的各色寶石也相繼閃耀著神秘的血腥貴氣,原來是果爾仁用來自盡的酬情。
正巧那個武士的一根頭發掉了下來,結果立刻應驗了名刃關於吹發即斷的壯觀場麵。他發出輕微的驚歎聲,用一種我所聽不懂的語言說了半天,可能是在讚歎酬情的精巧和鋒利。
阿米爾伸手接了過來,沉思片刻,然後竟然向我這裏走來。我一手撫著傷處,一手摸到一塊石頭握緊。
行到離我的藏身處一步之遙的地方,阿米爾忽然停住了,“骨力布,你可知這把匕首的來曆?”
骨力布在那裏傻愣愣地搖了搖頭。
“阿史那家的第一代先王畢咄魯曾經寵愛過一位漢妃,傳說這位漢妃美得像天仙一樣,然而他對這位漢妃的專寵引來了其他可賀敦的強烈嫉妒,於是後宮時時傳出漢妃被人行刺的消息。於是偉大的畢咄魯可汗專門派人到黠嘎斯找到最好的工匠打造了這把匕首,然後又尋到世上最名貴的珠寶,讓最好的首飾匠用了半年的時間將那些名貴珠寶細細裝飾這把匕首,還為這把匕首取了一個漢名,叫‘酬情’。”
骨力布滿眼神往,“不愧是草原上的狼神之子,是如何的富有四海,還擁有天仙一樣的美人啊。”
阿米爾歎了一口氣,“畢咄魯可汗將這把匕首送給漢妃是為了保護她,然而……”
骨力布搔搔腦袋,似乎對他的伯克大人忽然開始口若懸河地講故事而感到有點懵懂,卻依然小心翼翼地開口道:“然而什麼呀……伯克大人。”
“畢咄魯可汗萬萬沒有想到,那位漢妃卻拿著這把匕首欲行刺他,當然狼神之子有騰格裏保佑,毫發無傷。於是那位漢妃就用這把酬情當場自盡了,畢咄魯可汗傷心過度,不久以後也跟著去世了。”
阿米爾藍色的眼珠,淡淡地看向骨力布,後者不易察覺地抖了一下。
“從此這把匕首就成為一個可怕的詛咒,凡是擁有這把匕首的人,不是死了,就是瘋了,皆不得善終。最好的結局算是上一位主人穀渾王。”
“哪位穀渾王?”骨力布喃喃道,“莫非是被東庭俘虜了的那位前東突厥穀渾王嗎?”
阿米爾一笑,“前日中土的探子傳來消息,那個被關在黑色地牢裏整整七年的穀渾王死了,屍體拖出來的時候,據說已經黑瘦得沒有人形了。”
骨力布在那裏發呆,“難怪依明侍官根本沒有將這把匕首放在心上。”
阿米爾向他遞去那把酬情,“骨力布,恭喜你,像你這樣的勇士,擁有這樣的神器,當之……”
骨力布向後跳了一大步,“萬能的騰格裏保佑我,我才不要這樣的凶刃。果爾仁就是用這凶器行刺女太皇的,最後說不定也是用這把匕首自盡的,我勸伯克大人也不要碰它。”
阿米爾歎了一口氣,“你說得好像也有道理。既如此,就丟下它吧。”
骨力布如釋重負。
阿米爾向匕首微微躬身,口裏念著:“萬能的騰格裏保佑。”他似是將酬情隨意一丟,卻正位於離我不遠的地上,“骨力布,我們要向地宮深處前進了,這裏關著與騰格裏對立的凶殘妖王和他的魔鬼,萬一有什麼事,千萬記得隻要跟著風的使者,便能找到出口。不過你一定要保守秘密。”
骨力布使勁地回答,腳步聲漸漸遠去。
我伸出腦袋,唯見兩點火光消失在黑暗的盡頭。
我慢慢爬了出來,酬情在地上靜靜地看著我。
我撿起了酬情,它的刀鞘早已不知遺落在這弓月宮的哪一處,唯有刀柄上五光十色的珠寶依然在黑暗中發著光。
這把酬情當真是受過詛咒的不祥之物嗎?還是這世上的人心太難測?
我自嘲地笑了一聲,想起那阿米爾說的話,他似乎是在幫我?
為什麼呢?是因為我幫過他可憐的妹妹嗎?
我該走哪條道才能找到原非白和段月容?等找到他們倆時會不會如果爾仁所言,已是兩敗俱傷,又或是一死一傷?
我的心慌亂了起來。脅間又是一陣劇痛。我扶著牆努力站定,想起阿米爾說隻要跟著風的使者,何謂風的使者?哪裏才能見到所謂的風的使者呢?
我靠著牆等脅間疼痛稍歇,便取了牆上的一個火把,彎腰在地上尋了一把弓,又在血泊中撿了幾支鐵箭,擦淨血跡收好,又往阿米爾消失的方向照了照,黑暗的通道沒有盡頭。
也許跟著阿米爾和那個骨力布,會找到出口,我做了一個決定,跟著阿米爾的方向前行。
一路扶著牆壁,忽地感覺手上觸感奇異,我取了火把,細細一看,是一個錘子般的記號。
忽然想起在涼風殿軟禁的那幾個月,沒事研究突厥的文化,裏麵提到過風的使者是一位善良的神祇,總是提著他的權杖,幫助迷路的人找到回家的路,而他的權杖有點像眼前這一把錘子。
我激動了起來,求生的欲望讓我不由一陣興奮,這個記號有點熟。啊,我想起來了,這好像以前在那棵樹母神樹上我找到過。
對了,那棵樹母神是地宮的一個入口,所以亦有這樣一個記號。這些記號絕不會古老到百年之久,感覺好像也就是這六七年前加上去的。
難道是非玨嗎?
我幻想著是非玨神機妙算到七年後的我的窘境,然後留下這些符號幫助我的嗎?
我苦笑著,打散了一腦子的胡思亂想,咬牙一路在黑暗中摸索過去。果然每隔五步便會有一個小錘子。
眼前有一點光明閃現,越往前走,越是耀著我的眼,讓我心中一片雀躍。
我加快了腳步趕過去,前方竟隱隱有談話聲傳來。我毛著腰,輕輕往前走,隻見前方坐著一撥人圍著篝火,右邊站著一個戴白麵具的高大黑衣人,旁邊慵懶地坐著一個俏佳人,竟然是那個司馬遽和青媚。
左邊的便是一臉冰冷的齊放,沿歌坐在旁邊,呆呆地看著懷中抱著一個包袱。那是春來平時愛穿的一件衣衫,我心中一陣難受。
“此處乃是音律鎖,我們四人當中唯有本宮會奏。齊放,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你若歸降原三爺,我便帶你們一起出去如何?”
這是司馬遽的聲音。
這小子什麼時候那麼死忠原非白了?還替原非白勸降我的人?
“你不必擔心你家主子。當初在紫園當差,本宮就看出來,她是個少見的伶俐丫頭,現在身邊又有原三爺護著。想想這幾年沒有原三爺庇護,雖說不男不女,不也是活得有聲有色的,不但生財有道,成了全國的富商,還老婆媳婦娶了一大堆嗎?”語氣不無揶揄。
“那些女子皆是我家主子這幾年一路上遇到的可憐之人,受盡亂世淩辱,無處可去,主子才收留她們的。還有那些希望小學的孩子,亦是這些年戰亂的孤兒,你可知我家主子這些年救了多少人,又為原三爺拿出了多少銀子?”齊放冷冷道。
“哼,夫人可真不簡單。”青媚噘了噘小嘴,“若沒有大理段家在後麵撐腰,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哪有如此神通?”
齊放冷冷看了她一眼,“你不也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可是原三爺不也承認了你的才華,讓你淩遲了你的主上鬼爺,成了東營暗人的統領嗎?你也不簡單哪!”
“喲,這話要擱在別人嘴上,興許我會再淩遲他一千遍。不過既是江南赫赫有名的冷麵書生,我可當作是一種讚美。”青媚美目一轉,俏臉綻出一絲笑意,“謝謝你哪。”
齊放微瞪著青媚,似乎沒想到青媚會這樣說。
司馬遽從麵具後麵冷冷道:“小青。”
青媚慢條斯理地媚聲道:“反正等夫人回了原家,咱們便是一家人了。冷麵書生,你那些個暗人以後就由我來調教吧。”
“不勞費心,況且我家主子家大業大,還是讓主子自己來做主吧。至於暗人,我決不會把我的人放到像你這樣心狠手辣、卑鄙無恥的女人手裏。”
青媚一陣仰天大笑,像是聽到最好笑的笑話一般,然後猛地閉嘴,跑到齊放麵前,一攤五指,“如果暗人不夠心狠手辣、卑鄙無恥,如何稱之為暗人?那個裝成你家主子的蠢女人,是你的相好吧!”青媚昂著脖子,從鼻子裏輕嗤道,“一看就知道平日疏於練習,既做替身,便要熟知所替之人的習性、喜好,即便不知,聽民間傳言,也當知君莫問是何等人物,為何到了她的手裏,就變成個泥人了?連個小孩兒都能看穿她是個假扮的。我生在東營,長在東營,做暗人也算做一輩子了,就沒見過像她這樣爛的暗人,若不是落到三爺手裏,她早就不知道死了幾次了……我若是你,既調教出如此蹩腳的暗人,便到治明街買塊老豆腐撞死算數。”
齊放的臉一陣紅一陣白。話說我同小放相處這麼多年,第一次知道,原來他的麵部色彩原來也可以這樣豐富。
齊放一把扣向青媚的衣領,青媚不但沒有閃躲,反而順勢倒在齊放的懷中,在齊放健壯的胸前畫著圈圈,妖嬈道:“她還真是你的相好啊?”她媚然一笑,口中卻吐出惡毒之語,“那你可真得快些到東營去找她,沒有三爺和我的庇護,像她這樣的美人兒……你也知道沒有幾個男人能按捺得住?”
“你也算個女人?”齊放強忍怒氣,一把甩開青媚。
青媚在半空中如燕兒輕靈,反身單足點地,一手微撫雲鬢的玉簪珠花,扯了扯衣衫,抿嘴笑道:“心疼啦!”
“青媚,莫要再鬧了,齊放,快隨我等出去吧。”司馬遽擋在兩人中間。
“請您先將我的這位弟子帶出去吧。”齊放忍著怒氣,“我要再去找一下我家主子和段太子,萬一撒魯爾先找到他們,就麻煩了。”
“不用怕,即便如此,反倒是件好事。”青媚一笑,“反正夫人手裏有紫殤,碰到那撒魯爾,正好給那人魔一點教訓。”
“什麼?”一旁一直沉默的沿歌忽然站了起來,來到青媚那裏,眼神有些崩潰,“你方才說先生有紫殤?”
青媚冷冷一瞥,“沒錯。”
“師父,方才我們都在那個碎心殿裏,都看到了,那禽獸為了要找那個破紫殤,把剛出生的女兒都給殺了。先生有紫殤,那為何先生不拿出來,這樣春來就不用死了?”沿歌看著齊放,眼神卻沒有焦距。
齊放的冷臉也出現了痛意,緊緊拉著沿歌,“莫要聽那個妖女的謊言。”
“齊放你這個大白癡!”青媚朗聲道,“就在碎心殿混戰之際,三爺便留下線索,說紫殤已經到手,我等隻需走出這無憂城與之會合便是了。你若想死在這裏,三爺自然是樂得少一個對手。”青媚複又輕笑出聲,“隻是你那主子,還有你的相好,以後誰還會來保護她們,就憑你這些膿包弟子嗎?”
沿歌虎目含淚,翻來覆去地喃喃道:“先生,你為什麼不拿出來,是為了保護那個魔鬼?為什麼不拿出來?”
“為什麼?”青媚粲然一笑,“小兄弟,你家先生同那個禽獸乃是青梅竹馬的昔日戀人,念著以前的情分,所以間接地害死了你的朋友。”
他哆嗦著嘴唇,“春來不是我朋友,他是我兄弟,他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轉而他無比憤怒地垂淚看齊放,大聲道:“先生為什麼不拿出來?師父,春來死得那麼慘,變成了我手裏的一堆骨灰,他是為先生死的,可是先生卻沒有為他報仇。”他抱著春來的骨灰大聲哭喊著:“先生你為什麼沒有拿出來啊。君莫問,你為什麼不拿出來啊,你是我最敬愛的老師,可是你卻讓我失去了最要好的春來,這是為什麼呀。”
他的話語如利劍穿透我的心髒,我淚流滿麵,蹣跚前行,觸碰到一片冰冷的石壁,原來我看到的隻是一些影像。
我拍打著那透明的牆壁,卻沒有任何反應。
“我要去找先生,我要去找先生,問她為什麼不把紫殤拿出來。”
沿歌激動了起來,一手抱著春來的骨灰,往我方向的那塊明亮的石壁上拚命地撞。眼看額頭撞出血來,齊放從身後死死地攔腰抱著沿歌,“沿歌,冷靜些。”他瞪著青媚,咬牙道:“妖女,你還不快閉嘴。”
青媚滿麵惶然,“原來你也不知道?”說罷,卻又麵色一變,幸災樂禍地仰天大笑了起來。
司馬遽在一旁雙手抱胸,“夠了,小青。”
他的聲音陰沉可怕,青媚頓住了笑聲,輕蔑地輕哼,拿了火把,往前走去。
司馬遽輕搖了搖頭,抬手從篝火中抽出二根,遞到齊放和君沿歌手上,“齊放,你的弟子傷心過度,你也莫要逞強了,先隨我們出去再說吧。”說罷,又拾起一根火把,頭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沿歌平靜了下來,冷然地甩開齊放,“師父,你知道嗎,春來想娶小玉,他說和我一起活著回去,就立刻跟先生說了。可是我都沒敢對那個傻瓜說,小玉其實喜歡那個土包子田大豆。先生老說,好人一生平安,可是為什麼這世上的好人都沒有好報呢?”他忍了許久,終又是淚流滿麵,“當年的胡勇同我們無冤無仇,卻血洗了盤龍寨,害死了我和春來他們的爹娘,現在這個喪心病狂的撒魯爾連女兒都要殺,我糊塗了,這個世道是怎麼了?我君沿歌在此發誓,如果先生果真為了保護那個禽獸,藏著紫殤,而害死了春來,我便從此與君莫問恩斷義絕。”
我痛哭出聲,跪坐在那塊石壁前,泣不成聲。我真想衝進去,抱著沿歌,向他說對不起,請求他的原諒。
“傻孩子,亂世當道,本就是群魔亂舞。”齊放長歎了一聲,紅著眼眶道:“孩子,不要怪你先生,怪隻怪為師的命太硬,克死了春來吧。”
沿歌一陣恍惚,目光空洞看向前方,愣愣地抱著春來的骨灰,由著齊放拉著他的手向司馬遽和青媚出去的方向走去。
我大叫著:“小放、沿歌,別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裏,不要啊。”
我的眼前隻剩一堆漸漸熄滅的火堆,沉默地看著我,如同我心裏的希望漸漸破滅。
我大聲哭泣著,徹底絕望了。
沿歌的話在耳邊回響。是我害死了春來,是我害死了春來。小放,不是你的錯,是我這個罪人犯下這個永遠也無法彌補的過錯。我正要再擊打石壁,那石壁卻一下子失去了光彩,變成了一塊普通的石壁。
我駭在那裏三秒鍾,顫著手再去觸摸那麵牆,那石壁又有影象出來。
一個渾身是血的紅發小少年,快步地逃到這裏,一雙殷紅的血瞳帶著恐懼和絕望,不停地往後看,“你們不要過來,我也不想吃了你們的。”
他縮著肩膀躲在角落裏,抱著頭,捂著耳朵,不停地哭泣,口裏反複哽咽著:“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木丫頭,你說好會來找我的,你為什麼沒有來啊?”他大聲哭泣著,“救命啊,木丫頭救救我啊,我為什麼要練這種武功呢?”
那哭泣聲不停地衝擊著我的靈魂,在我的耳邊不停地響著。我淚流滿麵,心神欲碎,再睜眼時,眼前站著一個紅發少年,紅發絲梳得一絲不苟,一身火紅的金線突厥皇袍,脖子上掛著一塊同我頸上一模一樣的銀牌子。他比原來長高了很多,眼神清明,亦愈加英俊。
“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欲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他對著石壁淡笑著,好像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麵前,從懷中掏出兩冊快要翻爛的詩集,緊緊握著,雙手微顫,隻聽他柔聲道:“親親木丫頭,你可保佑我不要找到那塊紫殤,好嗎?”
畫麵再一轉,非玨還是那一身紅袍,卻有幾處焦裂了,頭發也有些亂了,他滿麵淒苦和絕望,右手不停顫抖,似乎用盡全力地在握著什麼。
“木丫頭,你說好笑不好笑,我居然真的找到了。他說對了,果爾仁還真的藏起這塊該死的石頭。”他依然微笑著,眼神卻傷心欲絕,他的眼中慢慢洶湧地流出紅色的眼淚,如鮮血一般。
他絕望地跪地號哭道:“木丫頭,我把他當作我的生父一樣啊,可是為何他要這樣對我,不用這塊勞什子的紫殤,我都記得你啊。可是木丫頭,你在哪裏,我好想你啊。”
我欲站起來,胸前猛地抽痛萬分,我頹然倒地,痛哭出聲,心中萬般晦澀。
為什麼會這樣,非玨,為什麼會這樣?
遠處有腳步聲輕微地傳來,我忍住抽泣,隱在一旁。
“你可聽到哭聲了?”一個聲音擔憂地輕輕道,“好像是木槿。”
另一人的聲音略帶冷意,聲調微微上揚,帶著大理口音,“你的耳朵出問題了吧,何來哭泣之聲?”
我高興起來,我認得這兩個人的聲音,是原非白和段月容的。
兩個天人之姿的青年轉眼來到我的麵前,一個似雪中寒梅冷豔,狹長的鳳目又似隱匿著無限的睿智和心機。另一人恰如中天滿月,紫瞳瀲灩,含著輕佻,偏偏不笑而含情,正是原非白和段月容。
他們站立在那麵透明的石壁前,段月容的手剛剛碰到那石壁,這時眼前的鏡壁變了。
變成了一個哭花了臉的披發女子,正拍打著牆壁,“小放、沿歌,別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裏,不要啊。”
我恍然,這麵牆可以記錄曾經發生的事。那剛才非玨的影像一定是他在練《無笑經》受罪時,還有藏紫殤時錄下來的。
段月容興奮地高叫著:“木槿。”
然後他似乎想穿牆而過,結果撞了一個包,跌倒在地上,望著那石壁有些發呆,咦了一聲,“這是什麼機關?”
原非白冷然道:“這是海市蜃樓鎖,須靠韻律來解,故而又被稱作音律鎖。音律鎖必有鏡壁相配以製造幻象來迷惑闖入者,因為鏡壁的神奇之處便是能記錄發生的事情,有時會雜亂無章地合在一起,就像海市蜃樓的奇景一般。你方才所看到的,便是這鏡壁所呈現的幻境。”原非白一陣皺眉,自言自語道:“奇怪,為何這裏也有我原家獨門的音律鎖?”
海市蜃樓鎖?我慢慢一手扶著牆,一手扶著傷口走了出來,可是他們倆好像全副心神在那麵牆上,還在那裏皺眉鑽研。
“這鎖少說也有幾百年了,為何一定是你們原家獨門的?難道就不興你們原家老祖宗從西域偷學來的?”段月容滿麵嘲諷,斜肩靠在石壁上。他不經意地朝我出來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跳了起來,“什麼人?”
原非白的長鞭早已向我甩來,我啊地大叫起來。原非白似是聽出了我的聲音,卷向我咽喉的烏鞭梢立刻變了方向,卷向我旁邊的石壁。
原非白和段月容同時奔了過來,異口同聲地問道:“你如何?”
我苦笑地搖搖頭,眼淚卻流個不停。
原非白摸到了靈芝丸,喂了我一粒,然後為我注入真氣。
我緩了過來,段月容坐在我旁邊一個勁地問我發生了什麼事。
我簡單地把發生的事講了一遍。
原非白陷入了沉思,段月容卻陰惻惻地冷笑著,“撒魯爾,我定會讓你生不如死,一生後悔。”
“你們兩個,”我抽泣地抓著原非白的手,看向段月容,怯懦著,“不要再打了,我不想看到再有任何人在我眼前死去了。”
原非白的鳳目垂了下去。
段月容的紫眼珠子一轉,狀似誠懇道:“你且放心,原三公子方才已把一半的解藥給我服下,我不再同他慪氣便是了。”
原非白果然心思縝密,隻給了段月容一半解藥,可緩一日中毒之症。
原非白看著段月容彎出一弧冷笑,對我輕聲道:“你且在這裏歇一歇,我同段太子把這個音律鎖解開。”
原非白對段月容淡淡說道:“借段太子竹笛一用。”
段月容冷冷笑道:“踏雪公子莫要以為隻有你才能妙解宮商,打開這音律鎖。”他探手入懷,取出竹笛,傲然道:“隻要你報得曲名,沒有本宮不能吹的。”
原非白也不與他計較,思索半晌,報了幾個古曲名。
段月容吹了幾首古曲,鏡壁紋絲不動。
原非白冷笑幾聲,段月容恨恨地吹起了《長相守》,但還是沒有用,最後也不耐煩了。
“這突厥毛子真真奇怪,為何要用這種邪門的鎖。”
原非白這次沒有開口反駁他,隻是在那裏靠著牆壁,緊閉著雙目,苦苦思索,過了一會兒猛地睜開了眼睛。
“木槿,”他嚴肅地問道,“姚碧瑩最拿手的曲子,可是《廣陵散》?”
我想了想,搖了搖頭道:“非也,碧瑩最愛彈的是高山流水覓知音。她本不喜歡《廣陵散》的曲調,覺得太激越,費精神,可是二哥說他最愛嵇康高潔的品性,自嵇康後,廣陵散便從此絕矣,碧瑩便說一定要讓二哥聽到真正的《廣陵散》……”
我猛地住口,看向原非白和段月容。原非白微微一笑,段月容則一臉恍然。
是了,那開鎖音律乃是嵇康的《廣陵散》。《廣陵散》緣於聶政刺韓王的悲壯故事,而明家的先祖軒轅紫彌,如阿米爾所言,最後選擇行刺畢咄魯而失敗自盡,在明家人的眼中正如聶政的壯烈事跡一般,故而選用了《廣陵散》作為鎖音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