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知曉汝州有一處絕地怪坡,下坡如逆水行舟,上坡如順風揚帆,”一直保持沉默的蘭生忽然發聲,“此處可為設疑兵之上選。”
我想起來了,好像前世我曾讀過一本旅遊書籍,其中說過中國有幾處怪坡,以汝州為勝,此處確曾有下坡的汽車不用發動會慢慢往坡上爬的現象,而雨後水往高處流,牛頓“萬有引力定律”在這裏絲毫不起作用,後世稱為姐妹怪坡,原來竟離此不遠。
有專家說是“重力位移”,亦有科學家說這是“地磁現象”,也有人說這是“視覺差”,總之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於是留下了“如此奧妙誰造化”的懸念,更為怪坡蒙上了一幅神秘麵紗。
不想“問題老少年”赫雪狼立刻跳起來,灰眼閃著疑惑的光,“離此幾十裏,確有一坡,傳為積香寺中逃出的蛇妖所化,得名蛇妖坡,但因山林過密,
唯有我等當地山中樵夫知曉,尊駕究竟何人,自稱是肅州人氏,如何詳知這隱蔽之所?”眾人斂聲屏息地盯著蘭生,而他的瞳孔忽地收縮起來,像是真的在苦苦思索一陣,然後愣愣道:“確實想不起來了。但我就是知道。”
這個問題沒有得到答案,大家都有一絲泄氣,但是戰略最終被秘密定了下來。作戰會議結束後,我同問蘭生這個問題,“你裝得真像,是幽冥教那裏得來的訊息吧?”
“非也。”蘭生隻是輕輕搖了搖頭,疑惑道:“實話告訴你,我來過汝州,來過桃花源穀,當初是我幫著教主為燕子軍尋得那桃花源穀以作小五義的退路,一並作神教的退路,不想神教在教主的指引下發揚光大,根本用不著退隱之地。後來燕子軍忽地銷聲匿跡,我便猜到教主將燕子軍藏到桃花源穀中,卻實不記得我自己來過或是差人來尋訪那蛇妖坡。”
我來到屋中,林老頭早已等在那裏。他照例為我檢查身體,我便說起日間情形,林老頭卻似毫不驚訝,淡淡地冷笑一陣,“夫人九死一生,也是從鬼門關回來的,想是見過孟婆吧。”
我渾身輕顫一下,快速看向林老頭。他的雙目沉如深海,滿是溝壑的臉上雖掛著笑,卻讓我感到害怕。他繼續說道:“他雖是一隻小鬼,卻是去鬼門關,可能不小心喝了一口孟
婆湯,遺失些記憶吧。”那一夜,我的夢裏全是那萬年森冷的孟婆端著孟婆湯對我微笑的樣子。元慶三年秋分,燕子軍遣烏氏娘子軍前去挑戰尉誌,故意令娘子們以小弩
發箭,驚慌欲逃,令尉誌以為燕子軍士兵不足,以女子充數,且裝備極差,便放心追擊。烏氏引尉誌大軍來至蛇妖坡,正中飛燕埋伏。據後世《大將軍策》記載:
燕軍作扁箱車,上置木屋,以蔽風雨,擋矢石,隱於蛇妖坡,燕於夾道壘磁石,吸阻身著精銳鐵鎧之尉部,使其難以前行,燕軍均披犀甲,進退自如,如此且戰且進,殺傷甚眾。
那尉誌三代武將,乃是三國名臣,結果死於“蛇妖坡之戰”,驚破漢界三國,尉誌首級被程東子斬下後八百裏快騎送往洛陽武安王帳內。武安王大喜過望,命人以仕女服裝殮尉誌遺體送回潘正越處,以示譏諷。潘正越怒斬逃回的所有尉部軍士,欲親自領兵攻汝州,正中原青江之計。
然而秋分過後忽然天降暴雨,汝州連接鄭州、洛陽、鷹城、禹州、宛城五城,境內多泥山,多日大雨引發大型泥石流,潘大軍不得進入,乃止於邊境,各自陳兵重新部署。
汝州城內自是大為興奮,各地富商官宦忙著宴請於飛燕,巴結討好,以求苟安,於飛燕一概以戍邊練兵為由推托了去,而事實上,他的確同赫雪狼乘此機會開始大練兵。
“人有千斤之力,始能於馬上運三十斤之器,其有五百斤力者,但能舉動而已,為兄觀新兵尚欠火候,平時所用之器,當重於交鋒時所用,重者既熟,則臨陣用輕者自然手捷,不為器械所欺矣。”於飛燕輕鬆地揮舞著一把重達三百斤的鐵錐說道,“雪狼乃鮮卑人氏,同你大哥還有東子同是伍間小卒開始,故甚有體會。尤其是雪狼,乃是‘真將’,於練兵甚是在行。”
我細細琢磨,果然赫雪狼頗有心得,令三軍訓練時足囊以鐵砂裹之,且漸漸加之,戰時將砂鍋囊換去,行走自然輕便自如,平時習戰,人必重甲,習千斤重器,戰時換上輕裝,則行動迅速,此謂練手力、足力、身力也。
我那冷麵的大長隨齊放依然看似麵無表情,可是眼中卻閃起戰鬥的火苗,一方麵加緊訓練我的特種部隊,一方麵同我的奇人異士一起搗鼓新式武器。
出乎我的意料,蘭生以“未來戰士”的本領,接受了普通士兵的訓練,再苦再累亦毫無怨言。
每每蘭生口吐鮮血,瞳孔都快放大時,林老頭便歎氣著遞上藥丸子,但他都是躺個半天一天後又上了點兵場。
有一次他暈厥了整整兩天,麵色蒼白如紙,渾身不停冒著黑血。我守在他身邊,著實擔心。
“夫人不必過分擔心,由他去吧,”林老頭嘲諷道,“這個死心眼,還想乘死之前用自己的身體驗證幽冥教的人偶極限。”說罷,沉重地歎著氣走了出去配藥。
我給蘭生擦著黑血,那血好歹止了,我心中不由想起那天問起林老頭關於非白的身體的事情,林老頭什麼也不肯說,隻是沉重地歎著氣,那時我也是膽戰心驚了好一陣。
我把頭埋在雙手中,暗想,我得快些見到非白才好啊。
我抬頭看向蘭生,他帥氣的臉上緊皺著眉,擰成了個深深的川字,口中好像輕輕念著什麼,我湊上去聽了好一陣,才聽出來是“木槿快逃”。
我心中感慨良久,便絞了巾子,替他寬了衣,為他擦身,擦到一半,他忽然睜開了眼,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腕翻身爬起,警惕道:“你想做什麼?”
我幹瞪著眼,“你渾身都是血,我替你收拾一下罷了。我想幹什麼?你以為我能對你一個毛孩子幹什麼?”
他愣了一下,臉上飛快地湧起了一片紅暈,立刻放開了我,然後急急地奪過我手中的巾子,衝了出去。
我吃痛地揉著手腕,上麵五個手印十分清晰。
此後他更是躲避著不見我,見麵也快步低頭走過,比以往更是冷淡,與我形同陌路。
林老頭寬慰我,不要與小鬼一般見識。好吧,於是我便不與他一般見識了。
直到雨季過後,各地開始打通道路,意味著大軍又可進退,於飛燕欲派人化裝再往蟒川探聽消息,我頭一個報名,齊放第二個報名,蘭生第三個報名。
這一日,乘著有些小雨,能行路,齊放點了六個精幹的暗人,一行九人分成三組,化裝普通逃難的農戶,我與齊放、蘭生裝成姐弟三人,來到積香寺附近。
深山藏古寺,曲徑通幽處。
卻見周圍群山夾道,萬木蔥蘢,間有流水潺潺,迤邐北行幾裏,方窺見群山環抱中的寺院。那積香寺素有“九龍朝風穴,連台見古刹”之譽,果然,周圍幾條山脈逶迤相連,皆朝向寺院通去。然而此時的積香寺隻是一個小寺廟,還未得後世高祖禦賜法名,香火自是一般。翻過群山我們也隻看到稀稀拉拉的幾個院落,依山就勢而建,且在戰時那些沙彌皆逃難出走,不知所終。
我們剛往回走,行至半山腰,天色驟變,狂風大作,閃電交加,一場大雨眨眼便至,衝倒幾棵大樹。那山水直瀉,幾欲衝走行人,昏天黑地中我們便跑回積香寺,不想剛進得寺內大雄寶殿,蘭生便低喝,殿內有人。
一陣狂風吹得寺門哐哐撞牆,因天色極暗黑,看不清對手,隻知道當時雷雨聲中有人咒罵了一句,拔劍之聲霍然而起,迎著閃電,刀影閃閃,劍器劇烈相撞之聲驟起,眼看一場血戰將至,忽聽得有人叫道:“潘毛子的營兵來了,快躲起來。”
所有人不由自主地收了兵器,各自往暗處藏匿。蘭生拉我躲到如來大佛背後,不想有一人正躲到我身邊,那人斂聲閉息,持著一把利器直抵我的喉間:噤聲。
幾乎同一時間,我緊握酬情,反手抵住他的下腹,全身緊繃。
一個閃電猛地落下,隨著震耳欲聾的驚雷聲,我看清了那人。
那人猿臂蜂腰,體格勻稱健美,器宇軒昂,滿麵胡楂,卻難掩鳳目如炬,天日之表。我隻覺一陣狂喜湧向心間,不由手下一沉,放下酬情,想開口喚出那個心心念念的名字,可是他手中卻依然持著那把短匕。
這時我身後的蘭生為了保護我,也飛快地將手中的青鋒劍架在他的脖子上。
雷聲大作,閃電狂亂地照著蘭生驚詫的眼神,我想他同我一樣認出眼前人來。
那一年西楓苑的梅園裏,有一株名種胭脂梅,本好端端地開著,忽然間莫名地爛根枯死,原非白看上去一臉漠然,不置可否看著那株梅花,默立許久,可我知道他心裏其實有點難過。
然而那時的我對於他的悲傷很不以為然,心想,這位少爺的調調怎麼跟林黛玉似的,整日傷秋悲月的。雖然這是棵名種植物,雖然我早年為了碧瑩的醫藥費,也曾覬覦過,但不就是一株梅樹嗎,至於難過成這樣嗎?
資,真資,實在是太資了!
“姑娘有所不知,三爺早年腿疾複發,疼得死去活來之時,侯爺賜下那株胭脂梅,命人移栽過來,三爺曾用胭脂梅占卜,若挪活了,便能活下去;若不活,就是不成了。後來這樹竟活了,且當年便開得旺盛,三爺倒真挺過那年冬天了,”謝三娘憂心忡忡地看著那枝梅花,不時絮叨著,“好好地,這幾年每年都開著花的,怎麼就……想是今年冬天過長了吧,硬生生給凍死了呢?”
我聽著心中發毛,這什麼人哪。以梅樹卜命,聞所未聞。須知往年我幾乎年年都琢磨著翻牆來摘幾枝梅花換錢,也曾經成功過一兩次,當然每回都付出了“沉重”的代價。現在想想,幸虧我早年沒把這樹給折騰死,不然豈不是我把原非白給活活逼死了?
於是我那幾百年沒有啟動的罪惡感開始蘇醒!那夜我做了一夜的夢,夢裏都是他看著枯死梅樹時的那蒼涼眼神,輾轉反側間直到雞鳴報曉,我腫著兩隻眼睛醒來,下床第一件事便是在黑乎乎的清晨裏穿得像隻大胖企鵝,冒著大雪,蹣跚地來到梅苑,偷摘了另一棵胭脂梅上的幾朵梅花,然後把那些梅花夾在他一本不大讀的詩集裏。
我知道他有個習慣,就是睡覺前要讀一會兒書。大約一個月後,我故意把夾著梅花的那本書塞到他要讀的書冊裏,當他無意間翻開了那本書,看到了那些仍保存著豔色芬芳的幹梅花瓣時,不禁默然出神。我偷眼瞧他,不想他卻忽然轉過頭來,定定地看了我許久,好像第一次認識我花木槿似的。
就像現在,那人的鳳目定定地看著我,像是要看到我的心裏,看穿我的靈魂。
他手中的尖刀微顫,略一放低。蘭生也放低了長劍,卻依然指著那人,桃花眸中燃起熊熊火焰。
他認出我來了嗎?我想我應該對他笑一下,或是鎮定地點點頭,可是我腦子卻偏偏全是宋明磊說的那堆臭狗屎:婦人貌不修飾,不見君父。
我左眼上的傷疤雖然收縮,周圍的肌肉已然消腫,但依然有一條明顯的疤痕盤旋在眼睛周圍,我自認為非常醜陋。
我無措地看著他,完全怔在那裏。就在這猶疑的一刹那,我感到腰間一緊,原來非白伸手將我拉離了蘭生的保護圈,他緊緊摟著我的腰,尖刀改抵著身後的蘭生。蘭生想奪卻晚了一拍,隻是拉著我的右手,卻又怕硬扯會傷了我,不敢用力。
原非白的鳳目似寒冰利刃一般看向蘭生,比手中的尖刀更似鋒利萬分,滿是宣示主權的睥睨,不可侵犯的尊貴。蘭生不由咬碎一口銀牙,犀利地盯著我和非白,看到我急切的眼神,隻得黯然放手。原非白一下子把我扯到自己的陰影下,我立刻被他的男性氣息所籠罩,這樣溫暖,充滿了幸福的悸動,仿佛同周圍的世界完全隔離開來。
佛像後麵隻容得下一人轉身而已,齊放隔了一個蘭生更看不到,急得施輕功來到屋梁上,看到非白的一個手下後,臉色鬆了下來,雙眸微露驚喜,應該是舊相識。
我埋在原非白的脖頸,雙手緊緊抓住他的前襟,聽著他強壯有力的心跳,心中竊喜,看到非白的身體不像是孱弱無力的樣子,放下心來。
我感到有人在撫我的眼,抬頭望入一雙滿含溫柔的鳳目,它正痛心地望著我,才驚覺臉上全被淚水打濕了。
我細細打量著原非白。說實話,我第一次看到原非白留這麼濃密的胡子,他整個臉龐都被胡子包圍了,男子漢的陽剛之氣盡顯。渾身極度精瘦黝黑,好像打了一場叢林仗回來。我曾聽法舟說過,原非白領兵時,向來和普通士兵在艱苦條件下同吃同住,絕無特殊待遇,在關鍵戰役時甚至連個伺候的人也不需要,是以在軍隊中威信極高。即便是在西營的麟德軍中,提起這位主子們的對頭,哪怕是最忠心的暗人,在每天製訂著不同的暗殺原非白的計劃時,卻都打從心底裏對他由衷佩服。
“你一切都好嗎?”我用眼神問他,想對他使勁擠出一絲溫柔而好看的笑,盡量不想扯到傷口。因為我這幾天對著鏡子練過,我皺起眉來看上去會很可怕。我便略側過頭,把好的那邊臉露出來。
他卻輕輕把我的臉掰過來,執意要看我的傷口。他輕撫著我的臉,心疼地輕點我的左額骨,盡量不點到傷口,鳳目之中一片沉痛自責,最後眼眶也紅了,微微濕潤,卻勉強扯出一抹安慰的笑,對我鼓勵地點點頭,似是在表示他不介意。
我心中卻更加難受,顫著雙手細細摸上他的臉,情潮洶湧中再也忍不住吻上他的唇,悄悄閉上了眼。而原非白緊緊摟住了我,似要揉碎我,那淚沿著鼻滑進口中,混著那舌尖如蜜般的溫柔吮吸,那是極致的甜澀參半!
當時隻覺人生永遠在狂喜的此刻沉淪下去,該有多麼美好!
然而,可惜的是,這人生向來沒有永遠二字。
喧鬧之聲傳來,破廟裏走進一隊身著周朝軍服的士兵,速度極快地搜了整
間大雄寶殿。“大人,此處無人。”有傳信兵言道。立時又有嘈雜之聲傳來。蘭生凝神細聽,然後比了一個手勢。來者共有
三十五名士兵,一個軍士,應該是陣前探哨的偵察兵。“這死老天,啥日子能停下雨來,”有人小聲地埋怨,“如此西庭軍之跡更難尋了。”那幾個軍士訓練有素地搜查了一陣,確定沒有人,安全了,便生了一堆火烤衣服。
“你說說,那尉將軍也是一員老將,帶了五萬兵馬,怎麼會著了區區二萬燕軍的道了呢?”有個士兵輕輕說道,“聽人說那燕軍這七年來就是偷偷藏起來練妖術,原青江秘密派了個妖和尚來帶頭施的法。”
“有活著的人回來,我聽他們說了,是有個和尚施法,放了塊鬼石,把大夥的魂魄給吸了,那上坡便成下坡,明明要下坡逃卻怎麼也逃不了……”“慎言,”有個粗啞的聲音低喝道,“擾亂軍心者可是要被軍法處置的,講不定還要株連!”
眾人一陣噤聲。於是便扯開話題,聊些戰場上分得的財物,收繳來的富戶米糧,又提到潘正越的營帳又抬出多少具女人的屍體雲雲,好像他們另一個目的是想去找些年輕女子回去獻給潘正越,卻苦於周圍人家全部逃難而走,連頭母豬也沒有。
我心中一動,為何那潘正越,如此殘暴之人卻是這樣一個用兵如神的軍神?
過了一炷香時間,大雨稍停,他們便整裝出發。眼看最後一個人要踏出大殿的門,卻忽然回頭道:“待我拜上一拜菩薩,好保佑我平安見到我那剛出生的兒子。”
在眾人的一片取笑聲中,那人便回轉身來到我們麵前,剛剛下拜,抬起頭時便如驚弓之鳥一般大叫:“佛像後頭有人……”這個小兵永遠也沒有機會見到他的兒子了,因為原非白早已揮出一鞭,正中他的咽喉。蘭生也衝了出來,揮刀刺向那群衝回殿內的士兵。原非白和蘭生幾乎同時出手,用內功滅了火堆,一片黑暗中耳邊一片打殺
之聲隨著一堆慘叫之聲此起彼伏,原非白始終緊緊抱著我。
空中又響起一個閃電,我看見抱著我的人已渾身是血,鳳目裏滿是震懾人心的殺意。
一陣巨大的響聲傳來,所有人微抬頭,卻見紫霄峰上一股黑色的泥漿卷滾著巨大的山石向我們衝來。當我們奔出大殿時,泥石流仿佛一頭凶猛的野獸咆哮著吞噬了積香寺的大雄寶殿,瞬間像邪惡的妖靈盡情作惡。剛才掩護我和非白的巨大佛像被黑色的泥石流艱難地推了出來,佛像那平靜安詳的麵上流動著褐色的泥淖,好像在悄悄地流淚一般。
巨大的聲響中,我和非白一下子被衝開了。所有人停止了廝殺,無論非白的手下、我和我的暗人們,還是幸存的最後幾個潘兵都在奮力自救。
我努力劃著黏稠厚重的泥流,口中不停吞咽著泥漿。眼看力氣不濟,暗人們紛紛向我奮力施輕功奔來,對麵的原非白被一個滿身是泥的青年人一手拉起,他另一手拉起一個獨臂英雄。我認出來了,他們是素輝和韋虎。
我被人攔腰抱起,施輕功飛到佛頭之上。
“木槿等我。”我看到原非白的口型這樣對我一張一合。
我想追上去,卻被人攔腰抱起,飛掠到更高處,眼看著非白驚痛的眼越來越遠。
非白、非白,我大聲喚著他的名字,不甘心的眼淚奔湧而出,死命地捶打著那個攔住我的人。
“主子。”又有另一人也按住了我。
我清醒了過來,是齊放。
他歎了一口氣,“下麵是泥淖,幸虧蘭生拉住你,不然就給衝走了。”
我驚回頭,這才發現蘭生的臉上除了黑黑的泥漿,便全是我抓打的痕跡,傷重處,連皮肉都翻了出來,我傻傻地看他。我自己的臉上掛滿了泥,淌滿了淚,隻覺萬分迷惘悲傷,一時間竟然忘了道歉。
蘭生倒也沒說什麼,慢慢放開了我。齊放遞給他一塊巾子,他隻是垂下了長睫,掩住了情緒,冷冷地道了聲不用,便轉身獨自往回飛去。我注意到他一邊走一邊用袖子擦了一把臉。
我們回到營地,於飛燕聽了我們這天的彙報,不由替我感到萬分驚險,但又細聲細語地鼓勵我道:“三爺既與四妹相認,那可大喜了。如今他的兵馬亦駐紮在宛城,汝州離宛城又不遠,等山洪泥災一過,大哥便陪你去尋他。”
“夫君不必勞師動眾的,”珍珠掀開簾布進來,笑道,“木槿也不必擔憂了。你們有所不知,這宛城是三爺生母的娘家,故而三爺一直派心腹家人照看著謝家血脈呢。”
我明白,她說的家人必是指暗人了。難怪,永業三年,非白讓我前往宛城避難。
“此處雖是麟德軍的天下,三爺亦可來去自如。”珍珠的眼神微微閃爍,親自為我端來一杯茶壓驚,對我柔柔笑道:“他既已證實你尚在人間,且與你大哥在一處,想必不出幾日,他便會親自來接你呢。”
一旁湊熱鬧的法舟望著我充滿信心道:“夫人放心,小人亦能護送夫人去見三爺。”
等眾人退去,法舟雙手籠著袖子悄悄靠近我,努力平複著激動的心情,低聲問道:“夫人,咱們三爺長的是長臉還是圓臉啊,這天人之顏可是看著長得像人嗎?這到底長得啥樣才能叫天人啊?”
蘭生站在角落裏靜靜地看著我和法舟對話。
我尷尬地走上前去,剛要張口道歉,他卻對我冷笑一聲,“恭喜夫人與夫君他鄉重逢。”然後便冷冷地轉身走了,害得我口張了半天,一句也說不出來。
“夫人這個大兄弟的身手倒有些意思。”法舟站在我身邊,伸出了一隻手摸著自己的下巴,彎著高大的身子眯著眼打量蘭生遠去的背影,“小人老覺得他有那麼幾分西營的狠勁,偏又混著江湖邪教的招式來。”
不管怎麼樣,於飛燕的話讓我看到了希望,我便沒有怎麼細細琢磨法舟的話語。加上這一天的折騰,我一沾床便睡了。齊放擔心我睡眠不足,便沒有叫醒我。這一睡便連晚飯也誤了,可是到了二更天又懵然地醒了過來,桌上有齊放給我放的一碟點心和茶。他知道我有夜驚的習慣,總會為我準備些夜宵,我便用了夜宵,接下去便睡不著了,翻來覆去地想的全是折騰人的往事。有非白的、非玨的、小五義的,甚至還有段月容那邪佞的笑容,腦中全是打打殺殺,
怎麼也停歇不了,直至四更天,方迷迷糊糊入了睡。忽覺有人使勁抓我,我駭然驚醒,卻見是小虎在使勁搖我,“四姑媽,有生人來了,爹爹和雪狼叔叔他們也在,我聽他們老在說您的名字。”
許是非白來接我了!我精神一振,也顧不得梳洗,衝出門外。守在門口的小忠一下子立起,跟在我後麵跑著,我一時沒有注意蘭生的身影,心中隻是雀躍。
我施輕功飛奔著,把虎子遠遠地丟在後頭。“四姑媽,阿爹說您昨天又崴著腳了,您倒是跑慢點啊。”來到穀前,於飛燕和神穀中人正同對麵一方十數人嚴陣以待,我隱隱感到
事情不對。來到近處,卻見那群人中最高個的那個,黑袍被山風吹得衣袂縹緲,長身
玉立地搖著一把象牙骨絹扇,神情高貴淡漠,周圍一眾皆繃著臉,緊握兵器。一隻黃金狻猊正金毛倒豎,站在那人身邊,不停地低吠。小忠原本歡快地跑在我前麵,看到狻猊後立刻逃到我身後對著它齜牙咧
嘴。
站在於飛燕對麵的是一個略顯女氣的俊美青年,一身絳色禮袍,正躬身含笑道:“雖說大理同庭朝有諸多誤會,但大將軍仍與我家主公姻親相連,小人以為將軍不如將夫人請出,一家人坐下來,慢慢細聊家務如何?”
我看到於飛燕額頭的青筋暴了暴。當中最高個的那人忽然對我轉過頭來,卻見那人一雙紫瞳如朝陽初展,熠熠生輝,瀲灩生姿。他一下子收了手中的象牙骨絹扇,對我揚起一抹絕豔的微笑,宛若冰雪初消融,春水印梨花,照得當場中諸人一陣眩暈。就這樣,他對我平靜而熟稔地淡笑著,好像昨天他同我看完午夜場電影後
才分手一般,“木槿,你可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