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徒二人在嶽州棄船登岸,施屠龍取出盤纏,買了兩匹青騾,一路曉行夜宿,縱騎東行。卓南雁眼見那遠的山,近的溪,高的樹,低的草,全流淌著川流不息的綠色,身旁更有蛺蝶穿花,蜂喧鳥鳴,心中愁情頓洗。
隻是卓南雁也覺出這個師父施屠龍脾氣古怪,真可算得上冷硬如鐵了。兩個人每日裏最多說不過十句話去,更有一兩日間互不言語的時候。
隻有一回,師徒倆在客棧之中飯後無事,施屠龍忽然問他:“南雁,你學了武功,將來要做什麼?”卓南雁想也不想地便道:“徒兒學會了武功,先要報仇雪恨,更要驅除金狗,報效國家!”施屠側頭看他兩眼,忽地昂頭大笑:“報效國家?報效國家?”笑聲滾滾,似乎卓南雁說的是天下最可笑的事情。
卓南雁睜大黑白分明的雙眸,道:“師父,徒兒說錯了麼?”施屠龍驀地收了笑聲,道:“趙宋這狗屁朝廷,值得你去報效麼?”卓南雁一愣,忍不住道:“易伯伯說,朝廷昏庸,黎民無辜!趙宋朝廷好比一座破屋子,雖然破舊,終究是一間老百姓能待的屋子。若是換作韃子攻過來,大夥做牛做馬,連間棲身的破屋子也沒啦!”
施屠龍冷湫湫地瞅了瞅他,嗬嗬低笑道:“嶽飛、易懷秋和你爹卓藏鋒,都是銳意報國之士,後來如何?還不是死的死,亡的亡!什麼是朝廷?朝廷就是以天下之病以利一人的大糞坑,隻有亂蠅臭蛆才能在糞坑裏麵活得津津有味!”
卓南雁又愣住了,他曾隨著老儒習文,聽的全是忠君報國之理,這時自然不知如何作答,便問:“師父,那您說該當如何?”施屠龍的眼神在暮色裏幽幽地閃著,忽而憤怒,忽而憂傷,聲音也沉得象金鐵:“易懷秋他們的愚忠愚孝全是狗屁,那些腐儒教你的仁義道德更是狗屁!大丈夫不矯情昧心,隻要率性直行,何必在乎這許多狗屁!”沉了沉,忽地仰頭長歌,“地闊天長,不知歸路。寄身鋒刃,腷臆誰訴……”站起身來,大步邁進裏屋去了。留下卓南雁一人在夕陽影子裏發呆。
他覺著師父真奇怪,以往易懷秋雖然發發牢騷,終究是對趙宋朝廷忠貞不二,但這師父施屠龍卻是什麼都看不慣,脾氣一發,罵明教的林逸煙,罵大金的完顏亮,更罵趙宋的小朝廷。卓南雁心中雖有些不以為然,但也不得不佩服,師父特立獨行的話語,說得倒另有一番道理。
師徒二人穿崇陽,過瑞昌,路上不止一日,便到了江州廬山腳下。
廬山自古號稱奇秀甲天下,因相傳周朝時有匡氏兄弟上山結廬修道,故又名匡廬。唐人有詩讚曰:“廬山秀出南鬥傍,屏風九疊雲錦張”,至本朝蘇東坡,更留下“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這樣膾炙人口的名句。卓南雁雖是自幼長於山野,卻也沒有見過這樣深秀多姿的春山美景,眼見四周藍幽幽的群山雲纏霧繞,煙靄籠罩,不由癡了。
沿著崎嶇山路上行,更覺路回峰轉,美景迭出。拂花掠藤地行了多時,已到了山腰,轉過一片綠意森森的竹林,便見一座道觀聳立眼前。卓南雁凝神望去,卻見那道觀門上寫著“雲竹觀”三字,字跡斑駁,也不知是何年所書。他心下暗道:“原來師父是住在這道觀中,嗬嗬,雲霧繚繞,竹林幽幽,雲竹觀這名字倒甚是貼切!”
這時候天色已晚,道觀前卻有兩個小道童揮帚灑掃,見了施屠龍,遙遙襝衽施禮後便跑進去稟報。
“老石猴,你這一次回來得倒快得緊呀!”隨著響亮之極的一笑,迎出一個相貌清奇的老道人。這老道白發垂肩,瞧上去隻怕八十開外的年紀了,但麵色紅潤,雙目閃亮。施屠龍瞧見了這器宇有若蒼鬆古柏的道長,也不由微微一笑:“這是我新收的弟子卓南雁!快來拜見清虛道長!”他素來惜言如金,一句話便算給兩個人都引見了。
卓南雁急忙上前拜見。清虛眯起眼笑道:“好,老猴終於收了個小猴!別跟你一樣,是個終日不語的石猴就好!”卓南雁見他談吐幽默,心下歡喜。
清虛道長顯是跟施屠龍多年之交,陪著他們吃過齋飯,又讓道童奉上兩盞香茶。卓南雁見那茶毫多葉翠,不由道:“這莫不就是雲濤霧海茶?”清虛大是得意,笑道:“雲竹觀後的幾顆茶樹乃是老道我壓箱子底的寶貝,咱幾人吃的喝的,全靠賣這寶貝得來!你這老石猴師父賴在我這裏十幾年不走,一來是愛上廬山奇峰秀雲,二來麼,便是瞅上了老道這妙茶!”施屠龍嗯了一聲,也笑道:“茶雖不錯,烹茶之道卻遠不及徐老道了!”
當晚便在觀內住下。師徒兩個所住的是裏外兩進的廂房,房屋寬敞潔淨,隻是那古舊的牆壁上卻刮了一道絳色的長痕,似是漏雨的濕跡。卓南雁借著昏黃的燭光地瞧見了壁上的絳痕,心內就立時想起了那晚跟厲潑瘋在伏牛山外古廟中瞧見的血痕,一霎時腦中便想起了厲潑瘋沙啞的呼喊“男子漢大丈夫,隻要有一口氣在,就是粉身碎骨,也要報了這大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