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第十五章 夜深忽夢少年事(1 / 2)

明貞四年的夏天,於白芷而言,翻湧著泔水的餿味和挨打的疼痛。

“呀,這小乞兒又來討豬食了!”

“給她!給她——”

避不開、踉蹌地摔進泥地裏,眼睜睜看著那又厚又膩的惡臭泔水傾盆而下,黃搭搭地一滴滴掛在頭發絲上,那刺鼻的酸臭味激得白芷一陣幹嘔。

“好吃不?哈哈哈,咱這城外比不得城內,天闕城裏都是好吃的!”

“——還有拳頭挨!”

顫顫巍巍地抬手,看那黏膩的泔水和泥漿透過指縫滴滴答答落下……

好餓……白芷痛苦地眯起雙眼,看不真切了。肩頭上那紅赤赤的鞭痕淌著膿水,她困難地仰起頭,單薄肮髒的身子倏地一搐。

“啪——!”

……

夢裏的一切還是當時的模樣。

西窗前的琉璃瓶上靜靜停了那隻蝴蝶,它綺麗的蝶翼輕柔翕張,暖暖的陽光就在那之上閃閃發亮。

——“爹爹,娘親,你們要入宮去麼……”

白芷似乎看到了當時的自己,她立在窗前,長命鎖係上七寶瓔珞,靜靜貼在胸口。

——“等爹娘走了,跟著黃伯伯出城去,去獻州找你小叔叔,不要再回來。”

——“為什麼是跟著黃伯伯,爹爹娘親不一起走嗎?”

夢裏的爹爹娘親似乎搖了搖頭,他們的身形那麼模糊,似乎是一片白光中簡陋勾勒的身影。白芷好想開口,可仿佛有什麼扼住了喉嚨,生生地掐滅了她的聲音。

他們轉身了,往門外走去,那舒緩的滴漏聲突然急切起來,噠噠噠噠,好似夏夜的傾盆暴雨,在這洶湧的節奏裏夢中的一切被揉碎成無數的碎片——

“唔——!”

夢終歸還是醒了。

驀地從床榻上驚坐起,滴滴冷汗順著劇烈起伏的胸膛流到肚臍。這寬大輕薄的寢衣套在白芷瘦小的身子上格外滑稽。

“小師妹,你醒啦?”

杏眸慌張一瞥,卻見一個清白少年坐在床邊。少年約莫十三歲的年紀,燦然一笑,牙齒潔白。他起身端來一碗薄薄的白粥,九歲的白芷貪婪地盯著——他是誰,她在哪,此刻不重要。

“師父說了,師妹餓了多日,還是先吃點清淡的為好——”

少年自顧自說著捧碗在床邊坐下,卻不料眼前柔柔弱弱的女孩猛地撲上他腿,一把奪過粥碗就大口大口地吞咽下去。稀薄的粥湯四下潑濺,既汙了二人的衣服,也讓少年清清白白的臉上沾了黏黏米漿。

廉城是措手不及的。

雖說對方隻是個小女娃娃,少年也心知男女授受不親,剛想把她從腿上抱下去,可她實在太小太瘦,抱著她就像抱著一團柳絮一般,生怕一個用力就揉碎揉壞——少年心軟了,任著她吃完一整碗薄粥,又像個餓狼似的灼灼盯著他臉上的米漿。

“師……師妹?”

那米粥實在太香甜了,就如飴糖一般,那美妙的氣味誘惑她一點點啟唇靠近,全然不顧少年清秀麵目上窘迫的紅。傍晚斜陽,朱光入戶,二人的影子在光溜溜的地板上拉的很長,很長,又一寸寸貼近、重疊——

“停!”

就像是抱小狗似的,在貼上廉城的瞬間小女娃一下子被托起來,迷茫無措地看著眼前的少年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掛著米漿的小臉尷尬地漲得通紅。

“我我我,再去給你端一碗,還有很多……”

九歲的白芷又一次被塞進被窩,隻呆呆地看著少年手忙腳亂地跑向門口,靛藍色的常衣被她拽得亂七八糟,連腰帶都鬆了一半,斜掛在腰間,甚是滑稽。

如水的杏眸平靜地映出他回頭時的臉。

“那個,我叫廉城,以後就是你師兄啦。”少年局促地撓了撓頭,又“吱呀”一聲推開雕花的木門,花瓶、茶壺、四角凳,四處皆是伸長的影子,唯有他是清晰明亮的。

“不要走……”

那聲音低沉而嗚咽,在他身後驀地響起。

“師妹?”

他第一次聽到她說話的聲音,那沙啞的、悲哀的、稚嫩的聲音。

“不要走……”

她反複地呢喃,反複地呼喊,滾燙的淚水打濕了那些破碎痛苦的回憶,仿佛融進了命運歲月的河流,在這河流之上隻剩她獨自漂泊——

可是,那雙溫暖的手覆了上來,柔軟而悲憫,一點點抹去她的淚水,可她還是不爭氣地讓淚珠源源不斷地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