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煙花三月下揚州,為的是孤帆遠影的灑脫和江南水鄉的柔軟。時正1924年,清帝被迫退位,卻還住在故宮。在這個亂世中,偏有一位閨閣少女要向帝都去。告別了三吳美景,姑蘇台榭,操著一口吳儂軟語,丁玲坐進了蘇州城北關碼頭的烏篷船。
“權叔,我就是要去看看沒有皇帝的京城是什麼樣子。”她從來沒有出過遠門,膽子卻大得很。
“哎喲,我的小姑奶奶。”被叫做“權叔”的壯年男子叫苦不迭,“亂著呢,跑那兒看什麼去呀?要聽我的,趁早回家去,省得家裏著急。”這人身材高大,滿臉絡腮胡子,相貌粗獷卻不凶惡,威武而敦厚。肩頭的腱子肉高高隆起,與脖梗連在一起,倒顯得脖子短了幾分。一身的武師裝扮,銅釘護腕,黑布束腰,一看就是有功夫在身的外家高手。
丁玲笑起來了:“權叔您說話京腔京調,一聽就是京城人士。”
“嗐,所以才勸你呢,回家去吧。”
“我若是回家了,您這一趟就虧大了。”丁玲扮了個笑臉,“就是因為有危險,所以才找您的呀。姑蘇城裏誰不知道,權叔您是京杭水路上最可靠的鏢師,功夫高,人可靠。到了京城,您又是地頭蛇,我不找您找誰呀。我爹常說,丁家出了您這樣的大俠,那是滿門添光的事。”
“您也別誇我。”權叔搖搖頭,“若我知道你保的鏢就是你自己,我也不接。出了事,怎麼跟丁家老太爺交代啊。真所謂,在家千日好,出門百事難。”
“要是什麼事都不出,那多沒意思呀。”她竟還盼著出事,“出門前奶媽告訴我了,出了門,那就叫江湖。”她神氣地坐在烏篷船裏望著江流,望著兩岸倒退的景物。父親,母親,奶媽,權叔,其實他們都不懂,隻有北京,才有魯迅先生,才有李大釗,陳獨秀。她要去見他們,在她這個小女子的心裏裝著一個天大的理想,這個理想,是跟千萬新青年一起,改變中國。
權叔搖搖頭,烏篷船出了蘇州城北關水埠,進了江漕,便回不得頭了。他此行走的是暗鏢,沒跟人事先打招呼,人也沒帶幾個。他掃視江麵,船隻之間距離漸稀,似乎沒有什麼異常。他心裏清楚,這一趟出不得閃失,手下兩個小徒弟也清楚,警覺著呢。
丁玲見他這副樣子,不禁啞然失笑:“權叔,您真拿我當鏢押呀?我沒帶什麼金銀。頂多能當個壓寨夫人,也不會伺候人。放心啦,不會有人來搶我的。”
“別瞎說。”權叔呸呸兩聲,表示好的不靈,壞的也千萬別靈,“出門在外,什麼都可能遇上,可不能瞎說。”
“權叔!”丁玲攥起一隻粉拳,煞有介事地問,“要您說,江湖上是大俠多,還是大盜多?”“習武之人多重武德。”權叔沉吟半晌,“學武,就是學做人。要我說,還是大俠多。”
“那不結了。”丁玲笑吟吟的,“總是碰到大俠的時候多一些。”
“那可不一樣。”權叔搖頭道,“咱不倒黴不知道誰是大俠,倒黴呢,肯定是先碰上那些龜孫子們。”
“那武德好,功夫也就紮實。是不是這麼個道理?”“是這麼說。”權叔點頭。
“那就是了呀。那些缺魂的龜孫子自然不是您五虎斷門刀的對手。”她晃著頭說,“我聽說江湖上人分幾等,那些鼠輩呢,就都被稱為宵小。侄女就等著看熱鬧了。”“你還一個勁兒盼著啊。”權叔哭笑不得,“要說來個江洋大盜,咱還能比劃比劃,說不定就還能賣個麵子。失了手,也知道該去找誰。煩的就是宵小,打悶棍,哄搶,下藥,防不勝防。爛命一條,還什麼都敢幹。著了道之後,連人都抓不著,就算好不容易找到了,東西往往追不回。難辦。”
“這樣啊。”丁玲吐了吐舌頭,“那還是碰上江洋大盜好一些。”
權叔道:“咱能別出意外麼?”“說說罷了,誰會來劫我呀?瞧把您緊張的。”丁玲掩口笑了起來,“您這樣,可不像大俠。”
“咱就是個鏢師,那可稱不上大俠。大小姐,真正的大俠,那得是霍元甲、大刀王五那樣的,俠之大者為國民啊。咱就跑個腿,還收錢呢。”
權叔與她說說笑笑,讓船往快了開。出了北關水埠,就算進了京杭大運河了。這一趟得有半個多月的路程,早日抵達京城才好放下心來。
前麵的兩條船突然橫過來,一左一右攔在了江心。艄公一怔,丁權皺起了眉頭,後麵又來了兩條小船,堵住了退路。說什麼怕什麼,剛啟程,這就來了。
“前麵的船聽著,立刻停下!”一個滿臉橫肉的人拎刀站在船頭,大聲叫道,“丁權,知道你今天帶著寶貝,乖乖留下沒事!”
丁玲向他一指,大叫了一聲:“啊,江湖宵小!”
丁權皺起眉頭,拱手作揖:“在下與漕幫素來沒什麼過節,今天丁權押的也不是什麼金銀寶物。不知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別裝蒜!”來人一揮手,四周的船裏都探出人來,手裏拿著弓箭,對準了他們。那人道:“都知道你刀法了得,咱跟丁大俠更沒法比,既然都被人家稱作宵小了,自然就得用宵小的手段。我們老幫主六十大壽,別的也不缺,你看,就這麼點兒愛好。我們這些做手下的,也是一片孝心,丁大俠,您還是識相點兒吧。”言語之間,那是對丁玲說了一聲“江湖宵小”相當介意呀。
丁玲大驚失色,難道真的要我去當壓寨夫人?六十的老幫主?頓時粉麵通紅,又羞又惱,叫了聲:“權叔!”
丁權要她坐到船篷裏去,以免被亂箭所傷,兩個徒弟把船篷關嚴了,持刀擋在艙口。丁權麵沉似水:“玩笑開過了,今天丁某這個麵子給不起。別說我給不起,就是我肯給,你們老幫主也受不起。”
對麵船艙裏跳出一個疤臉大漢,吼道:“丁權!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話音剛落,丁權一抬手,一塊飛蝗石流星般飛過去。那人哎呀一聲落入水中,被人揪上來的時候牙齒掉了好幾顆,不停慘號:“放箭!射死他!射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