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煬帝喜歡瓊花,所以開鑿了運河,從洛陽一路通過來。四月裏,瓊花開遍維揚兩岸。潔白如玉的花朵大如圓盤,八朵蝴蝶一樣的小花圍攏在花蕊旁,簇成一簇花團,因而又叫“聚八仙”。
重新坐上了烏篷船,一行人都已小心多了。原先的船老大和鏢局的夥計都失散了,所幸丁權行走京杭多年,有得是仗義的朋友。新換的這條船比他們原先的那條大得多,能坐二十人,是一條專門載客的埠船。埠船的艄公都是跑碼頭的高手,這一次為了安全隻載他們兩個人。一來船老大是丁權的熟人,喚作老莫;二來他們怕撞到江西一病鬼,不敢露麵,埠船晚上一拉簾子,就可以直接在裏麵睡覺。
這會兒丁權悶頭躺在艙裏,跟癆病鬼打那一架他是動了真格的,內腑傷得不輕。艄公老莫就悠閑地踏著腳躅槳,坐在後梢,一手扶著夾在腋下的劃楫,兩腳踏在槳柄末端,兩腿一伸一縮,槳就一上一下地擊水推進。那船的方向是用手槳來控製的,老練的艄公將手槳夾在腋下,此時便可騰出手來,暢飲美酒。
“莫老頭您少喝點兒,莫要把我們帶到海裏去。”丁玲嗔怪道。
艄公笑了:“有酒才有勁!小姑娘,你要早到京城,那還得多請我喝酒才是。”
丁玲將船篷打開一小條縫隙,陶醉於兩岸的瓊花,輕輕吟道:“維揚一株花,四海無同類。東方萬木競紛華,天下無雙獨此花。曾向無雙亭下醉,自知不負廣陵春。”
丁權微微睜開雙目,讚道:“好字句,好聽。”
“可不是我作的。”丁玲吐了一下舌頭,嫣然一笑,“前麵兩句是韓琦說的,中間兩句是劉敞所作,最後兩句是歐陽修說的。不出來親眼看一看,哪知道真的是這樣好看的。”
“你這學問大了啊,隨便念念就是三個名家。誰的詩句咱不管,說好聽,那得說是大侄女你念得好聽。”丁權心情一好,蒼白的臉上也紅潤起來。這趟鏢走的,好歹也有幾分詩情畫意。
“權叔您好些了吧?”丁玲關切道。
“咱們出來行走江湖,受傷吐血,那都是家常便飯,不用太在意的。”丁權坐起身來,囑咐艄公道,“老莫,咱們到塘沽後,還要煩請幫我們找一路靠得住的趕大車的夥計。”
“曉得!”莫老頭嘬了一口酒,扭頭說道,“你丁老虎沒事也不求人,放心好咯,我給你介紹的都是熟人,保證可靠。”
“咱們不能直接坐船到京裏麼?”丁玲怪道。
權叔和艄公都笑了,艄公道:“姑娘,一支塔影認通州,那都是從前的事了。燃燈塔還在,河道可是不通了。”
“為什麼?”丁玲聞言,非常失望。古詩裏描繪京杭運河進京的勝景,就這樣看不到了。
權叔搖頭道:“自光緒年間停漕改折,河運就通不進去了。須得到天津衛換陸路進京。說起來,那都是河運的官吏不好,貪汙腐敗,一年一千萬兩白花花的銀子,居然都用不到河道上。”
“現在是新政府了。”丁玲怪道,“也沒人修麼?”
“新政府又能好到哪兒去?”一說這個,權叔和艄公一起搖頭,“曹錕當選民國大總統,這廝在甘石橋開了個議員俱樂部,以五千塊錢一票賄賂來大總統,所以大家叫他‘賂選總統’。那都是各地孝敬來的軍餉啊,一千三百多萬,都用在這裏了。”
“這樣啊?”丁玲瞪大了眼,那豈不是比有朝廷的時候還過分?
艄公老莫道:“清帝退位沒幾年,民國大總統這都是第五任了。哪一個上台不是這一套?姑娘您瞅著吧,還得亂呢。以前還有王法,現在滿地直奉軍閥,山頭兩年一換,外加張勳複辟,撈夠搶光走人,好人家的閨女直接搶家裏做十幾房姨太太,連王法都沒有了。姑娘,你跑那兒幹什麼去啊。”
“開眼去呀。”丁玲笑道,“我去看看京城到底亂成什麼樣子。您告訴我這麼多,回頭我請您喝老酒。”
艄公和權叔都笑了:“這姑娘膽子賊大。”
話說京杭大運河共分七段,稱為七漕。水路非常複雜,其間要經過四個江流交彙點,有五種不同的流向。其間還要接受漕運官員的檢查,各省都有關卡。因為出過事,一路上他們都很小心,丁玲和丁權隻是躲在船艙裏看風景,其他一切都由艄公來打理。天明啟程,擦黑夜泊。夜泊時烏篷船一條挨著一條,在碼頭連成一片,全都是一個樣子。三山萬戶巷盤曲,百橋千街水縱橫,說的便是這江南烏篷船碼頭的景色。
艄公老莫生了爐子,幾個人在船頭煮魚吃。雖然不是什麼美味佳肴,但是老莫的手藝十分獨到。丁玲吃得津津有味,連聲叫好。幾個人聊起癆病鬼,都叫了一聲活見鬼。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功夫卻那般高強。
丁玲興衝衝問:“權叔,若是在地上打,你們誰能贏?”
“那也是他贏。”丁權搖了搖頭,“咱這五虎斷門刀確實是陸地上威力要更大一些。當年我們同門十幾人,隻要肯吃苦,刀上的功夫都一樣。差距全在腿上,腰上。誰的身法好,刀法才精妙。但是那江西一病鬼一瞅就是內家高手,而且功夫已入化境,如果他拿的不是竹竿,而是大刀,當頭砍下來,我萬萬招架不住。便是那根竹竿,他若是上來就下殺手,那多半也是抵擋不住。”
“但是權叔你還是擋住了。”丁玲豎了個大拇指,“我爹常說,輸贏一念間,在於大道,而不在功夫高低。”
丁權肅然道:“大道無形。丁老太爺這句話說得極是。多少高手號稱大俠、宗師,其實比他們高明的人多得是。有些人無門無派,有通天徹地之能,卻不願為世人所知。就像那個江西一病鬼,若是當真打擂台,江南大俠陸百川隻怕也頂不住他三招。但是若遇到真正超凡脫俗的高手,那癆病鬼卻又走不過一招。”
“哇。”丁玲不禁好奇起來,“那權叔,依你說,誰才算得上是真正超凡脫俗的高手呀?”
“不知道。”丁權笑了,摸著自己的胡須,喝上一口老酒,“老莫你見過麼?”
老莫哈哈一笑:“你丁老虎都沒見過,我莫老頭就是個船夫,我到哪裏見去?我見過的最厲害的高手,也就是你丁老虎了。”
丁玲倒了一碗溫酒,遞給丁權,正色道:“權叔,聽您的口氣,您明明是見過了,就是不肯告訴我們。您不講講,那這碗酒,我可就給莫老頭啦!”
“這姑娘!”兩個人都笑起來,丁權接過酒,沉吟了片刻道,“許多江湖裏的傳說,都做不得真的。”
丁玲見他開了頭,連忙催促道:“您快講嘛。”艄公老莫也在一旁叫道:“你莫要賣關子!”
丁權似是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神情異常凝重。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出少林的時候我師父明證禪師就說,遇點兒挫折也好。當時年紀小,氣盛無知。逢人便講三分交情,七分義氣,動不動就亮刀子。打敗了幾個人,便覺得自己跟大刀王五一個水準了。咱不敢說咱是王五爺再世,那也是使大刀的一把好手,所以經常自吹自擂說,隻比五爺少個刀把。誰知道,遇到真正的高手屁也不是。”
那一天,丁權在哈德門的花市裏跟幾個朋友嗑瓜子,見到幾個日本武士穿著木屐在大街上走,腰裏都挎著兩把刀,一把長的,一把短的。有一個挎了三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