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分,雨水一下子多起來。
眼下這一場不大不小的綿綿細雨,從昨日黃昏開始下起,淅淅瀝瀝地下過了夜,下過了晨,又下過了午……仍然沒有一絲止歇的意思。
天陰沉沉的。也不見什麼了不得的烏雲,也不見什麼亮閃白電,便隻是從南到北,從西到東,蒙了一片灰蒙蒙的顏色。
然後,不緊不慢的雨線,就從這樣的天頂上,沒完沒了地織下來。
沙沙沙沙,雨聲初時如同蠶食桑葉。可是漸漸地,浸透了地麵,浸透了殿閣,浸透了草木,於是又夾進了細碎清亮的水珠相撞的脆響。
被雨淋得精濕的法壇,青色的經幡全都沉甸甸地貼在文竹的旗杆上,宛如蛇蛻;而法壇上鋪的紅氈,在吸飽了水後,則肥厚鮮豔得如同一條巨大的舌頭。
少林寺,千年古刹,禪宗祖庭,就在這樣的細雨之中,洇花了輪廓,抹上了一層蒙蒙青色。
一匹快馬旋風般卷入寺來。馬上的騎士,騎術高明,馭馬穿過山門,繞過天王殿,繞過大雄寶殿,穿過法堂前的廣場,馬蹄踏在水窪裏,“嗒啦”一聲,濺起一大片泥漿。
已經被雨打濕了肩膀的羅八公,躲閃不及,一下子被濺了滿臉。
馬疾馳而去,馬上穿蓑衣的騎士含糊地罵了一聲,已消失在大雄殿後。羅八公閉著眼睛,微微彎下腰,先用身子擋住捧在小腹前的左手,然後才舉起右手,接了點雨水,抹去臉上的汙水。
他白發蕭疏,已經是一個老人了,可是被這樣無禮的年輕人冒犯,倒並不生氣。
因為他已經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其實是不值得生氣的。有的人無禮,那隻是因為他不敬神明,沉淪於大惡之中。那些大惡,一直在折磨它們的主人。他羅八公作為大真佛的弟子,不僅不應該因這些人而生氣,反而還更應該去同情他們,拯救他們。
羅八公“嘿嘿”地笑著,右手先在褲子上蹭幹,然後才又輕輕覆在小腹前的左手上。他手心的觸感又柔又暖,幾乎要讓人融化了。
他彎著腰,往西禪堂左側的簷廊下跑去。腳下的積水,被他踩出了大片大片的水花。這樣跑的時候,他不自覺地伸長脖子,於是露出了年老鬆弛的皮膚上一道觸目驚心的紫色勒痕,像一把刺入咽喉的鐵鉤。
——那是他上吊留下的痕跡。五個月前的一個晚上,羅八公把自己吊在了村口的歪脖棗樹上。天寒地凍,等到第二天一早,村民發現他的時候,他吊在槐樹上的身體都已經凍得硬邦邦的了……羅八公終於跑到了那羅殿的遊廊下麵。他鬆了口氣,聳起肩膀,用上臂的衣服蹭了蹭臉上的雨水,然後才把雙手抬高,小心翼翼地移走右手。
在他的左手手心裏,一隻黃嘴、黑眼的雛鳥,正一邊惶恐地嘰嘰叫,一邊毫無章法地拍打著翅膀。
這是一隻羽翼初豐的小喜鵲,家就在大雄寶殿前的銀杏樹上,卻被剛才的一陣疾風從巢裏掀了出來。還不會飛,又摔傷了腳,若是羅八公再晚一點發現,隻怕它就要活生生地淹死在樹下的水窪裏了。
兩隻老鵲冒雨飛來,在遊廊前的欄杆上停下,衝著羅八公啾啾鳴叫。
“小可憐兒,小可憐兒。”羅八公笑著,下巴上的山羊胡一抖一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