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花墜影完(五十)(2 / 2)

這是壇城沙畫,亦名粉彩之曼荼羅。繁華世界不過一掬細沙。繪製壇城,是印度與藏傳佛教重要的法事。在場的每一位喇嘛都明白其中的精妙與辛苦。往往要上百人嘔心瀝血,曆時數月,才能締造出一座沙之世界。

圖卷恢宏壯麗,金碧輝煌,鋪滿了整座樂勝倫宮。所用彩沙如恒河之沙,不可以萬億計。若非親眼目睹,決難想象那些微小得幾乎看不見的流沙,竟能如此生動地描繪出世間的宇宙萬物,芸芸眾生。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要耗盡萬千歲月,才能畫出大與小,盛與衰,生與滅,須彌與芥子。

壇城一共分為三層。外圍是諸天星辰,日升月恒。中間是人間萬象。沙粒緩緩流瀉,千絲萬縷,在她手下繡出城鎮道路,樓台亭閣,依稀可以分辨出青蒼草原、五色花海、皚皚雪山、浩瀚滄海、莽莽叢林、昏黃廢城、荒涼古墓,還有三連城、幽冥島、曼荼羅陣和煙雨淒迷、雕樓畫棟的武林傳說——華音閣。壇城核心處,則是最為輝煌的天上境界,描繪出一場盛大的諸神之宴。地湧金蓮,天雨香花,霞光萬道,玉堂金馬。諸天神佛顯大歡喜,極樂世界放大光明,正是琉璃世界,清淨無塵。

迦陵頻迦鳥兒,在枝頭展開了柔軟的金色羽翼,快樂而清脆地吟唱;阿修羅族的王子身著盛大冕服,斜倚在潔白的石座上,英俊的麵容上透出陽光的溫暖;佛陀站在花海中,慈悲微笑,掌心中輕輕托起一隻受傷的紫蝶,看著它徐徐展翼;黑裳如雲的女神放下了寶劍法器,現溫柔之相,在白玉花欄前照料著諸多花之精靈——鳶尾與金盞,優曇與雪蓮。稍遠處,飛仙往來,瓔珞垂地,大地開滿鮮花。鑄造女神麵容專注,在火光中鍛造出精美的酒器;樂之女神抱著琴,為前來赴宴的異國帝王彈奏出悠揚的琴音;眉間有半月印記的天女麵帶微笑,守候著梵天大神的車駕……

畫麵定格的那一刻,似乎有悠揚的鍾聲傳來,諸天神佛都停下了動作,將目光投向大廳中間的兩張王座。日與月,生與滅。

左麵王座上端坐著世界的創造者,萬神之始的大梵天。他身著潔白的長袍,接受著諸神朝賀。他白色的法袍一塵不染,他的容顏清明如月,他額上有璀璨的神光自梵天之瞳中發出,寶相莊嚴,不容諦視。隻是,當他偶然望向身側的王座時,目光中卻有了一絲惆悵。右側的王座上空空蕩蕩,一無所有。流沙之畫栩栩如生,仿佛透過畫麵,還能聽到那諸天梵唱,身染馥鬱檀香,感到那諸神回歸的大欣喜、大敬畏、大莊嚴。

小心翼翼地,白衣女子將最後一粒流沙放在畫麵中心。這個燦爛的世界完成了最後一筆,頓時有了生命。

巨大的彩色圖卷在她身下延伸開去,仿佛要覆蓋天地盡頭。神佛、菩薩、金剛、魔鬼、人畜,都各居其位,七彩陸離,那麼華美,那麼莊嚴,卻將她襯托得無限渺小,仿佛隻是十裏錦繡上的一隻螻蟻。紅衣喇嘛們驚駭地望著這幅巨大的壇城沙畫,瞠目結舌。當它真正完成的這一刻,卻仍不禁為它的美輪美奐深深震撼,連梵唱都忘卻了。

白衣女子輕輕起身。積沙成畫。她已數不清用了多少年,才用微茫的流沙,描繪出這樣一幅輝煌的畫卷。這不是一幅畫,而是一座永恒的城池,一個完整的世界。她指間有殘留的細沙無聲墜落,就仿佛在作畫時,那些不知不覺流逝的韶光,無限留戀。隻是,再美的樂曲,也會奏到終章;再美的韶華,也會鐫刻成記憶。

她展顏微笑,向著鼎盛陽光,緩緩張開衣袖,揚起一縷清風。這風本來是那麼細,仿佛就連一粒塵埃都吹不動。然而,漸漸地,萬億彩沙中,有了一粒沙子輕輕戰栗、動搖、掙紮,終於脫出了圖案的掌控,向天空飛去。而後,越來越多的沙粒追逐它,騰空而起,最後終於化為一場龍卷,卷過整個樂勝倫宮。

那片琉璃世界從頭到尾,一寸寸被風吹散。仿佛,從來不曾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