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漫長,蘇朝雲與範成帶著一身霜雪之氣回到小院時,也不過子夜時分。範成迫不及待地拿著畫卷進了密室,將季延年替換出來。

蘇朝雲打量一下季延年,雖然照看了那小弟子大半夜的時間,不過倒看不出疲倦之色。季延年似是知道她在看什麼,側過頭來,迎著燈光讓她瞧得更清楚一點兒,嘴角含笑,慢慢說道:“無妨。我雖不習招式,練氣這麼些年,也還是很見成效了,為範先生的弟子招護一二,並不算費力。”停一停,季延年又道,“範先生似乎隻帶回了一幅畫……”

蘇朝雲微一頷首:“《清明上河圖》沒能帶回來。上皇一直將這幅畫放在身邊。”她不覺回想起在徽宗皇帝的寢殿外窺見的情景。那位憂懼焦慮的上皇,對著長案上展開的畫卷,時哭時笑,一時仿佛恨不能撕毀這剛剛消逝的盛世的象征,隻因為那是如此巨大的反諷;一時又留戀迷醉地輕輕撫摸著這無聲無息的畫卷,仿佛沉入了一個無限美好的夢境,隻是夢醒時分也無限淒涼悲傷。她雖然身處殿外,也不能不感受到這樣深切入骨的悲傷與癲狂,範成默然看了許久,終究還是放棄了這一幅畫。

回來的路上,蘇朝雲忽然注意到了許多她以前從未留心的景象。

夜色雖然已深,若在太平時日,街巷中還頗多提籃挑擔叫賣各色吃食的小販,歌台舞榭酒樓瓦肆也正是熱鬧時候。然而今晚的東京城,卻是寂靜漆黑,一眼望去,隻能望見寥寥幾點燈光,在這細雪紛飛的寒冷冬夜裏,分外覺得淒愴。

季延年注意到蘇朝雲的神情之間隱約的悵惘,還有那縈繞不去的淡淡憂傷,這樣的神情,未免讓季延年暗自詫異。

蘇朝雲這個多年的老對手,在季延年眼中,向來是晶瑩剔透又冰冷無情得有如水精一般,然則這幾天看來,蘇朝雲雖然仍舊是神壇之上悄然獨立、夷然不動的水精蓮花,隻是這青蓮卻似乎已有了不同於往日的煙火之色,開始貼近這芸芸眾生、庸碌凡人。

隻不過,藥王廟供奉的神靈,又是否願意見到這種變化呢?

隨後的幾日,金人以議和為名,威逼利誘官家交出東京城內半數兵器,盡數搜刮了府庫及知名富家屯積的金銀珠玉書畫古玩,又索要大批布帛女子。奉了皇命的開封府衙役,會同各坊地保,將東京城中稍稍繁華之處,都翻了個底朝天。範成的這小小庭院,雖然僻處窮巷,也被搜查過兩次,好在範成善於遮掩,既不奢華,也沒有窮酸到惹人懷疑,所以地保翻箱倒櫃搜出了一尊質地不錯的碾玉觀音和兩方玉佩之後,便心滿意足地讓範成過了關。

季延年在密室中照顧範成的那個小弟子,蘇朝雲則早在院門被拍響時便躲了起來。待到小院重新安靜下來,蘇朝雲方才從梁上躍下,低聲說道:“危城不可久居。範先生還需幾日才可動身?”

範成微微歎息:“恐怕還需十日左右吧。阿彌選的畫,太過玄妙,一時半刻,參詳不透啊。”他的歎息,似是遺憾又似是欣慰。

蘇朝雲覺得他這番話大有玄機,待到晚間季延年從密室出來後,很自然地問起此事。季延年解釋道,上升峰護法一脈,以畫道入武道,以武道入畫道,每代弟子,蝶變之前,都會依照各人喜好選擇一幅畫,務求原本,於初蛻之時,心智純澈有如嬰兒之際,品鑒揣摩這一幅畫,直至神遊其中,功成之後,心性武功,都會與畫風合而為一。正因為這幅畫至關重大,曆代弟子,無不費盡心機搜求那些傳世之作。範成那個名叫阿彌的弟子,自幼便喜愛描畫佛道人物,兩年前見過《八十七神仙卷》的摹本之後,便入了迷,心心念念一定要用這一幅畫來完成蝶變,範成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的自然是自己這個弟子眼光不凡,懼的則是吳道子真跡何等超凡入聖,若是不能體味個中真諦,畫虎不成反類犬,卻是平白耽誤了一個根骨上佳的好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