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後,金軍大舉北撤。除卻掠去金銀玉帛等不可勝計外,又隨軍帶走了徽欽二帝、兩任皇後嬪妃、太子、公主,宗室、外戚、宰執和諸多在京大臣,伎藝、工匠、倡優、宮女等共計十餘萬人。臨走之際,主帥完顏宗翰特意發下命令來,令擄來的教坊諸人,為徽欽二帝奏一典辭廟之歌。完顏宗翰讀過中原史書,知道當年宋滅南唐時的典故,今日滅宋,得意之餘,自然想要將這典故搬來一用。
蘇朝雲和季延年雖然被擄,又看管嚴密,不過他們兩人的大名,傳揚已久,因此倒未曾受什麼折辱。
但是這辭廟之舞,卻非要他們兩人來跳。完顏宗翰以為,非如此不足以昭示天下,宋室已亡,現如今已是另一個天下。季蘇二人商議之後,並未抗命,隻是提出要建一座三丈高台,台上設鼓,台旁樹幡,樂工歌女均在台下相和。
冬日陰沉,長長的黑幡在寒風中亂舞,頭纏白帕、身著素衣的季延年與蘇朝雲登上高台時,正望見北撤的金兵縱火焚燒東京城外的房舍。
季延年默然片刻,才反手一槌,敲在鼓麵上。
鼓聲響起,台下沉默的樂師,開始奏樂,歌女開始齊聲吟唱: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裏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幹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離別歌。垂淚對宮娥。
鼓聲低沉悠長,帶著難以言喻的悲愴與哀傷,一聲聲仿佛敲在人心之上。
鼓聲之中,忽然響起激揚的琵琶聲。樂聲一起,季延年便覺得,今日的蘇朝雲,大不同與以往,琵琶聲裏竟帶著撲麵而來的金戈鐵馬之意,仿佛一團烈火,在她胸中左衝右突,尋找不到出路,隻得借著這一麵琵琵,恣意宣泄。
季延年一個旋身,鼓點轉急,舞步轉疾,迎著琵琶聲,節節高上。
急驟的前曲之後,蘇朝雲驀地放聲高歌起來,無詞之歌婉轉搖曳,卻又如烈酒入喉一般令得聽者血脈賁張、心情激蕩。
季延年縱聲相和。他的歌喉醇厚,仿佛包含無盡深情,在急鼓繁弦之中溫泉一般緩緩流入人心,撫慰著一個個被鮮血與烈火灼燒得體無完膚的靈魂。
北上的人群,在這歌聲與鼓樂聲中,緩緩而去。最後一隊金兵,也開始拔營。通譯在台下催促季延年與蘇朝雲快快唱完,高台上的鼓點與琵琵,漸漸轉慢轉低,蘇朝雲曼聲吟道:“楚陽台畔好花枝,借問阮郎歸不歸?”
季延年遙望蜿蜒北流的汴河,雖然已是隆冬季節,汴河中夾雜了太多東京城流出來的猶有餘溫的斷木殘板,因此冰層並不厚,河中心還是一線流水。
他信口接道:“戎馬不如歸馬逸,汴河對岸子規啼!”
他們兩人以巫山土語對答,一字三折,即便是通譯也不明所以。
蘇朝雲迅速將琵琶縛在背上,縱身一躍,捉住長長黑幡,蕩下台來,越過台下看守的金兵小隊,撲向靠近汴河的那一隊金兵,扣住其中一人的後頸,一揚手擲下鞍去,奪了馬匹。
季延年緊跟著掠下台來,奪了另一匹馬。
兩個小隊紛紛張弓搭箭之際,蘇朝雲已迅疾取下琵琶,轉過身來,當心一劃,琵琶柱頭上迸射出十數枚柳葉小飛刀,追在他們身後的十餘名金兵大叫著捂著麵門栽下馬去;季延年已在蘇朝雲轉身的一刹那自馬背上橫飛起來,右手扣住馬鞍,帶動身形,雙足飛踢,追在他們側麵的兩名金兵被踹下馬去,季延年順手搶過了其中一人手握的狼牙棒。
季延年揮舞狼牙棒的模樣,令得蘇朝雲不覺哂然一笑,心中一縷暖意幽然而生。
兩人策馬向汴河飛奔而去。攔路和追趕的金兵,遠者被蘇朝雲的暗器擊倒,近者被季延年奪來的狼牙棒擋了開去。一片混亂之中,轉眼之間已被他們衝近了汴河。但是此處人少開闊,金人不怕誤傷自己人,急箭如雨,逼得他們隻能藏身馬腹之下,離汴河還有半裏來路時,兩匹馬中箭太多,再也支撐不住,轟然倒下。
蘇朝雲兩人自馬腹下躥了出來,向河岸疾奔之際,不停地變換身形步法,以迷惑追兵令他們無從瞄準。
汴河終於就在眼前。寬達二十餘丈的河麵,不是一躍能過的。
季延年揚臂擲出了狼牙棒。
他們兩人手牽著手縱身飛掠向汴河對岸,一口真氣將盡之際,踏上了狼牙棒,緩得一緩,已經換了一口氣,狼牙棒砰然落水,他們兩人卻已淩空拔起,向對岸飛去。
北風呼嘯,在亂舞的雪花中橫過河麵的身影,衣襟翻飛,如一對鳳蝶般翩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