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楚家(1 / 3)

把三千煩惱絲理了不知是多少遍時,莫憂終於發現窗外天色已漸晚。南杏出門已是整整一日。要是再不回來,她就得餓死了。

低頭看了看還夾在兩片桃木板中纏著粗布衣帶的右腿,她隻得長呼一口氣,綁得可真是難看,偏偏南杏還對自己的手藝很是滿意。

南杏不在,又沒有吃的,腿傷也還沒好,再看看虛掩著被咧咧晚風吹得吱呀作響的木門,莫憂覺得委實無趣。

哼,等傷好了,我也要出去逛它個一整天!

坐正,瞅見桌前那一盞缺了一角的銅鏡,莫憂拿起青玉月牙梳,打算再把頭發梳它個十幾遍。鏡中的女子臉色泛黃,不知是因銅鏡的緣故還是她本就如此。她也懶得去想,隻用玉梳慢慢縷過細密的發。

在莫憂的記憶中,娘親亦有一頭烏黑清麗的發,她亦極是愛惜,每每在碧池邊洗衣後,都掬一捧澄澈的碧池水順頭發。沒有官家小姐夫人膩人的刨花水氣味,娘親的頭發淡淡的,也不實實的貼在鬢角,卻極是好看。

還有一個來找過她的紅衣女人長得也很好看,可那紅衣女人的脂粉味太重,而且,那個紅衣女人還極討厭她。少不更事幼不知,如今莫憂回想起來,覺得那不止是討厭,更有憎惡。

在莫憂眼中,娘親不止生的美,還很是厲害。她總愛擁著莫憂坐在屋前的沙地上,莫憂握著屋前剛折下的丁香枝,她握著莫憂的手,寫一個字,輕念給莫憂聽,待莫憂剛識得便又寫一個字,一筆一劃,寫得極是仔細。她會寫好多字,還會念好多詩,莫憂多想像她一般厲害,但自己總是性子急,常是沒學多少字就開始嘟著嘴纏著要聽故事。她也不惱,拍幹淨莫憂另一隻閑著玩沙的小手,便開始說故事。

莫憂記得,娘親的性子極好,小時候和小虎打架搶了他的糖葫蘆,小虎他娘牽著頭頂著包的他來莫憂家說理,娘親隻是嗔怪她幾句,給小虎他娘賠了不是也就算了。她爬樹偷蜂蜜,把衣服蹭破了,娘親隻是讓調皮潑賴的丫頭快把衣服換下來補補。識字識累了耍脾氣,娘親也隻是哄哄,她若不依,便唱歌給她聽。

每件事隻要莫憂喜歡,她大抵都由著去,闖了禍,隻要莫憂嗬嗬地衝她笑笑,她的氣也就去了大半。

大德十一年,莫憂九歲,也正是那一年,她的人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故。

突如其來,令她措手不及。

她溫婉靜姝的娘在病榻上握著她的小手,手因長年為富貴人家洗衣而糙得開了裂,掌心微涼,卻仍有一絲溫軟,她的頭發也失了色澤,不如從前烏亮,毫無生氣的披散在床頭。她看著莫憂,虛弱地扯起嘴角輕笑,氣若遊絲,聲音沙啞地安慰道:“莫憂,莫憂……”

那是對她名字的呼喚,亦是對她今後的希冀。

之後,磕眼便睡去。

娘親終是離她而去。她哭到嗓子都啞了,才想起娘親給她的那封信。

那封信被裝在輕薄的信封中,卻有幾分沉重,信封外未寫一個字,更顯得似乎藏了秘密。於是,莫憂遵著娘親生前的遺願,帶著那封信去了燁城,去找她爹。

燁城,芸薑之都,天下最繁華的地方。爹爹家倒也好找,隻是莫憂尋到了那裏,那裏卻沒有她爹。

她在楚府朱門前攔下了主人家的馬車,車中下來的是著著繡錦華服的男子,眉宇間透著剛毅。他拆了信封,抽出一張素白的信紙,卻發現信裏麵沒有一個字。他攥著一箋白紙,好一會兒才看向衣服破舊,人也髒的不成樣子的莫憂,聲音似是被哽住般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莫憂。”她怯怯地答道。

他將那一箋素白細細收起,納於懷中。

楚家就這樣留下了莫憂,但這裏沒有她的爹爹。她喚那男子作老爺,雖然下人們都叫他大將軍,但她卻因覺得將軍二字太滲人,隻肯叫他老爺。楚家不止有老爺,還有夫人,還有少爺,小姐。

也就是收留她的那日,夫人冷冷地看著她,兩道利刃冰寒徹骨:“看她同鈺伶一般大,就留下做鈺伶的伴讀吧。”

在楚家,她成了陪讀丫環,總是被少爺和小姐使喚著做著做那,不過她常是對他們兄妹不知禮數地捉弄,除了老爺和夫人,下人也不敢責備。若他們指使的恰好是自己想做的事,比如讓她爬樹,她倒也會去做,但絕不會替他們把樹上的風箏拿下來。

她可不管別人怎樣,因為娘曾告訴她,隻要自己喜歡就好。

娘說,莫憂,不要在乎別人,隻要自己高興就好。

說是丫環,但下人都對她畢恭畢敬,卻因為將軍夫人極為討厭她,沒人敢和她多說一句話。於是有時實在無趣得緊,她就想辦法氣得夫子跳腳,或是和楚朝文明爭明鬥。

少爺的名字,便叫楚朝文。

正是在娘去世的那一年,也正是在她到楚家的那一年,她在府邸南門外撿回了南杏。

她一邊惦記著門外杏樹上的杏子,一邊哐當一聲將門推開,還沒跨出門檻,就瞧見門前那顆老杏樹下伏著的一個女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