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說話了,頭垂了下去。忽然又抬起來,問:“拳譜和銀子你收好了沒有?”
少年伸出手去摸了摸背上的小包袱:“收好了。”
老人點點頭,外麵傳來一聲沉重的鑼聲。
開場鑼響了。
老人無言地站起,伸出一隻隱藏在袍袖下的手,摸了摸少年的頭。他的手上自掌至臂,都纏著結實的牛皮帶,牛皮帶向外的一麵布滿了半球形的、泡狀的銅釘,接著轉過身一步一步向門簾走去,他走得很慢,像是怕驚醒睡夢中的什麼人。門簾忽被掀開,一個護院模樣的人探進頭來招呼道:“該你了,快點。”稍停又問,“你真的隻有四十三歲?”
老人邊走邊點點頭,又問:“你看我不像?”
護院搖頭。老人又問:“現在兩家都是幾賠幾?”
護院笑了笑:“你三賠一,他一賠二。怎麼,你也想下點?”
老人也笑了笑:“我不下,我的本都得留著幹別的。”
外麵二聲鑼響,老人沉默地用白布包好頭,脫掉長袍放在門口,露出貼身的小褂。他麵容雖然蒼老,但身材急健,腰細肩寬,身上沒有一絲贅肉。護院上下盯了他幾眼,歎口氣:“現在你倒有點兒像四十三了。要是把臉蒙住,恐怕說二十三也有人信。快出來吧。”
老人回頭看了一眼少年,挑開門簾走進了場子過道。簾子放下,把少年孤零零的一個封在這四麵不透風的屋子裏。外麵傳來一陣急切的鼓點,接著就是觀眾狂熱的喊叫喧嘩,少年知道老人和他的對手已經進了場中。接著,喊叫喧嘩變成了招攬下注的聲音與銀子銅板撞擊叮當作響的聲音。
少年沉默地聽著,他已經聽過許多次。每一次的最終,老人都會挑開那道厚重的門簾走進來。他也許氣喘籲籲,也許全身青腫,甚至意識模糊,但他總會回來。少年一向很有耐心。
外麵的喧嘩安靜下來,接著一個大嗓門在宣布拳規:“不能打下陰,不能挖眼睛,除此之外什麼都行。各安天命,打死勿論。”
接著是第三聲鑼聲,人群的聲音登時海浪一樣掀起。少年知道,擂場上的兩人已經開始用性命相搏。
不知過了多久,人聲漸漸低落下來,少年知道他們已經打完了,他幾乎有了一種幻覺,老人正要挑開簾子進門,雖然帶著各種各樣的傷,但他活著。門簾似乎真的要動了,一隻手的形狀挑開了門簾,進來的不是老人,而是護院。他看了看少年,低聲說:“走吧。”
少年看他一眼,默默站起來,把老人的衣服撿在手上,問:“我師父呢?”
護院垂下眼睛:“在外麵的河灘上。你去見一麵吧。”
少年沒有動,空空的眼神穿過簾子,穿過血腥的擂場,消失在不知所在的地方。半晌後,他忽然又問了一句:“我師父呢?”
護院的聲音更低,他實在有些於心不忍:“在外麵的河灘上,你跟我來吧。”
少年還是那樣看著他,接著嘴一張,一口鮮血吐了出來。他簡單地擦擦嘴,站起來,聲音幹啞:“麻煩大叔帶個路。”
老人就在河灘上,或者說是河灘以下。因為他正在河灘裏一個六尺長兩尺寬兩尺深的坑裏。他的臉被擦過了,好歹還算幹淨,但頭上包的白布已經全部被鮮血浸紅。少年隻看了一眼,就閉上眼睛,癱坐在坑邊一動不動,不知過了多久。四周隻有他粗重壓抑的呼吸之聲。
“趁天色不算晚快走吧。”護院生了憐憫之心,“這幾個饅頭拿著。你師父會有人埋的,不用擔心。要不哭一場?哭出來總會舒服些。這都是命。跑場子的死在場子上,天經地義。還有,這是你師父的拳帶。”
少年從喉嚨裏呼呼幾聲,回頭,怔怔地看著護院,忽然開口:“多謝大叔。拳帶就隨我師父入土吧。”
他的嘴唇和舌頭都已經被自己咬破,一說話就有血沫子噴出來,眼睛濕濕的,硬忍著淚。接著他跪起來,對著師父的屍身一個頭就磕了下去。護院沉默地看著,然後小心地開口:“你師父臨死時還有話。”
少年不動。
護院清了清嗓子之後說:“他叫你把你們這一派絕了,就是做乞丐,做小偷,也別再做拳手跑場子,永遠別再上拳場跟人鬥拳。這老漢人是好樣的,就是運氣不太好。他叫做什麼名字?”
少年呆呆地說:“第一代祖師爺叫做張斷鐵,張斷鐵的徒弟叫宋十二,宋十二的徒弟叫程次青,程次青的徒弟叫蘇思遠,蘇思遠的徒弟叫山神保,山神保的徒弟叫鞭拳韓,鞭拳韓的徒弟就是我師爺陳肅,我的師父是平江府衛若水,我是第八代。我走了,相煩大叔給我師父的墳立個記號。他是平江人,姓衛名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