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駱小佛在,狄天驚一直是個笨孩子。隻不過十歲以前,他是個努力的笨孩子,而十歲以後,他是個絕望的笨孩子。他覺得自己永遠都無法超越駱小佛,尤其是狄澗隻傳給駱小佛寂滅手,卻不傳給駱小佛金鱗悖逆真氣之後……他好像永遠地失去了超越佛哥的機會。

是的,他是狄澗的親兒子。狄澗家傳的武功,當然應該是傳內不傳外的。他隻要學了金鱗悖逆真氣就會超過駱小佛,可是難道他要超過佛哥,就隻能依靠耍賴作弊麼?

十一歲的狄天驚,在初通金鱗真氣後,武功一落千丈。他完全失去了學武的信心,出招拆招,猶豫遲疑,學得再多,也用不出來。狄澗打了他多少次,終於弄清了他心中的顧慮,又氣又急,可是又不能真的把金鱗悖逆真氣傳給駱小佛,於是折中之下,隻得將萬古留名心經,一起教給了兩個孩子。

萬古留名心經,昔日功成一派,名震天下。後來被桑天子重創,門人死傷殆盡,秘笈流入江湖,被狄澗重金購得,功效足可信任。可是那秘笈卻過於言簡意賅,父子三人百般參詳,狄天驚、駱小佛卻還是在練罷第一重之後,便遇上了衝不過去的武障。

直到狄天驚十五歲那年,五台山下快活樓,駱小佛大仇得報,兩個孩子狂歡特飲,大醉之中,狄天驚靈光閃現,驚覺自己血流加速,氣脈順暢,便借著酒勁,催動內力,又練了一回心經,這才一舉突破了萬古留名的第二重。

狄天驚喜不自勝,從此之後,大愛這杯中之物。借酒練功,武功一日千裏之餘,終於堂堂正正地超過了駱小佛,一掃十餘年抬不起頭來做人的陰霾。而後便又在醺醺然、飄飄然之中,重新找到了自己為人的勇氣以及做人的原則:

第一不願爭勝,他與駱小佛十年暗鬥,手足相殘,至今令他心有餘悸;第二不要弄權,狄澗此前利用駱小佛激勵於他,害他傷心傷身,不堪回首;第三不可世故,否則將與狄澗無異;第四不得為惡,那會比狄澗更為差勁。

從此之後,狄天驚貪杯張狂,執拗暴躁,狄澗對他施展家法越發是家常便飯。可是狄天驚神功護體,槍紮一個白點,刀砍一條白印,遑論是耳光腳尖了?越打越是無所謂。

二十三歲上的某一天,當兒子的終於擁妓回家,擊鼓高歌,當老子的終於掩飾不住自己的厭惡、疲憊和心痛……

這樣的情緒,狄天驚看在眼裏喜在心上,他明白,自己終於成為了狄門逆子,戰勝了父親的安排。

“你恨你爹麼?”蘭枝幽幽問道,“還有駱小佛。”

“我怎麼會恨他們?”狄天驚恍恍惚惚地道。直麵過去種種,直令人氣短心煩,就算是他,也不禁額角見汗,“我爹是真心疼我,一心讓我出人頭地;佛哥是真心護我,從小到大,把我當親弟弟一般地照顧。我雖不能如他們之願,務正業、做大事,當好狄家的少主,但是我知道,他們是為我好的。”他笑了笑,“隻是我這人脾氣怪,與他們不是一路人罷了。說到底,我是我,他是他,我還得謝謝他們,幫我認清了自己,看透了世界呢。”

門外歌舞喧嘩,杏子樓正到了一天之中最熱鬧的時候,可是蘭枝卻感到一陣寂寞。她抬起頭來,狄天驚說這話的時候,她與他雖然肌膚相親,但竟似相隔天涯。

——她在他的眼中,隻是一路人嗎?

沉默良久,蘭枝輕輕說道:“最近,有個叫羅慕山的客人,常來見我。”

狄天驚仍是仰天躺著,笑道:“我知道。我在外邊碰見他了,他跪下來求我,讓我把你讓給他。”他把雙手枕在腦後,“感情又豈是能夠讓來讓去的。他說出這話,便是看輕了你,也看輕了世間真愛。所以我直接告訴他了,他配不上你。”

他稍微往床頭上挪了挪身子,半坐起來,而蘭芝團身相就,把頭枕在他的腹上。

“我不喜歡他,”蘭枝幽幽道,“可我隻要一天住在杏子樓,就得見客接客——我不想讓別的男人近我的身。你、你為什麼還不娶我?”

“你何必急著嫁我?”狄天驚沒了酒,東張西望,有些煩躁,“我以前就告訴過你了,我不會太早娶你的。”

“為什麼?”蘭枝如墮冰窖,“我還以為你那時是在逗我罷了。”

“抱歉,那可不是玩笑。”狄天驚把蘭枝的下巴扳起,“我是真不想讓你相夫教子,變成我娘的樣子。”

“你……娘?”

“我娘。”狄天驚的口氣不知不覺有點急,“十六歲嫁給我爹,一年後生了我。四年後我開始跟著爹找來的教習學文練武,我娘閑了下來。狄家的夫人,俗氣一點地說不用做飯、管賬、收拾家;文雅一點地說不用養花、養鳥、喂金魚。廚子、丫環、管家、花匠……把這些活兒全都幹了。從我記事開始,她老人家每日的活動就是,起床、洗漱、梳妝,出門賞賞花、拐個彎看看鳥、再拐個彎瞧瞧金魚,然後,吃飯、午睡、繡一個從來沒繡完的花樣子,晚飯、洗漱、睡覺。我爹十天半月都顧不上看她,偶爾去了也就是吃飯、睡覺、走人,話都說不上十句。她和我爹相敬如賓,下人都誇主母溫柔,可是有時候我真的覺得,我娘早就死了,現在住在她房裏的,隻是一個依靠機關、自發自動的木頭人而已。”

蘭芝打了個寒戰。

“我是真喜歡你!”狄天驚倒吸口涼氣,聲音中有愛憐,也似乎還有點不耐,“你是我所見的最有趣的女人了。你會聊天,敢喝酒,精彈琴,妙下棋,能詩文,知時事,善隱忍,懂吃醋,人前端莊,床上放浪,溫柔體貼,喜怒無常。每次見你,你都與上一次有些不同。你是七蒸七釀、越陳越美的葡萄酒;迎風香襲、越開越盛的野杏花。而任何大姑娘、小媳婦與你相比,都是放多久都一個味兒的白開水,絹紙折成的假花而已。”

“承蒙你的誇獎,”蘭枝哭笑不得,“我千好萬好,你還把我留在杏子樓,不怕我被別人搶走了?”

“對,就是要讓你留在這兒。”狄天驚拍拍她的頭,下了結論,“杏子樓雖髒,卻是個肥沃有趣的地方。男人爭風吃醋,女人爭奇鬥妍,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唯有在這兒,你才能生機勃勃。真要把你娶了,你以後還能如此嗎?狄家的少奶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閑極了也就能生生兒子玩——這事是個女人就幹得了,幹嗎非得你來?到時候無本之木、無源之水,我怕你沒幾天就得像是折下來的花,如此枯萎了豈不可惜?”

蘭枝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狄天驚猛地一個翻身,騎上了蘭芝的身子。蘭枝已穿了衣服,而狄天驚卻赤身裸體;蘭枝渾身乏力,而狄天驚卻腰背隆起,僅以腳尖與單肘支撐身體。他崩緊如勁弓,一手捧著蘭枝的臉,一手將蘭芝的左手扣在頭頂上,然後伏在女子的耳邊,清清楚楚地道:“你就給我好好地在杏子樓待著,和這些男人女人周旋著。我去關照老鴇子,以後接不接客,由你說了算。可是你必須留在這兒,給我生機勃勃地留在這兒!”

蘭枝躺在他的身下茫然地看著羅帳帳頂。她的右頰因為狄天驚的壓扯微微有些變形,左頰卻為狄天驚的嘴唇自下而上慢慢地劃過。她的目光迷蒙,在這一瞬間,身上的男子恍如化身為狼,饑餓、貪婪、殘暴,卻又有著說不出的絕望。

突然有人鼓掌道:“早聽說狄家的二公子風流怪誕,不能以常理度之。一個男人,理直氣壯地把自己最喜歡的女人推進青樓,你這種怪胎我還真是平生僅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