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之地杏子樓,一到天色漸晚,便像是一個磷火包圍下的小狐狸,甩甩尾巴,盈盈地睜開眼來。紅燈高挑,香氣盈遠,聲色光影,都時時釋放出無邊的誘惑。
狄天驚慢慢走來。
他穿著狄澗曾見的那一身皺皺巴巴的衣服:一件鼠灰色的麂皮背心,一條蒼綠色包腿的長褲,一雙磨得發白起刺的繡花長靴,一領亮銀的緞麵長袍。他的袍子沒有係,敞懷散著,露出裏邊腰上係著的一條長長的紅腰帶,長穗一直垂到膝下。
他把頭發梳成個馬尾,又在頸上扣了條兩指寬的金環。這身打扮落在他的身上,把他瘦削細高的身材襯了個淋漓盡致,早不見了狄澗眼中的廉價,卻是古怪得刺眼,張揚得醒目。
他就這樣緩步走向杏子樓,花街之上當者披靡,竟沒人敢與他爭道,真像一頭飽食了的猛虎,正懶洋洋地穿過羊群。
可是突然間,就在杏子樓門前的下馬樁上,“騰”地站起來一個長衫士子,快步走來,直挺挺地迎住了狄天驚。
狄天驚站住腳,麵無表情地看著眼前人。
那是一個年約三十的男子,頭戴方巾,臉也是方的。很濃的眉毛下,一雙因為專注而瞪成三角的小眼炯炯有神。這人長相普通,服飾平凡,一團書生的迂腐氣,藏也藏不住,看來倒不讓人討厭,可是也難以讓人看得起他。
“在下城東羅慕山,表字仁卿,丁亥年沛霖科的進士。如今賦閑於家,雖不為官,但也從不曾稍忘聖人教誨……”
狄天驚等了他一會兒,終於截口道:“你想幹什麼?”
羅慕山被驟然打斷話頭,整張臉瞬間漲紅:“我……我……敢問兄台可是狄天驚狄公子?”
“是。”
“我……”羅慕山微一咬牙,突然撩袍跪倒,低叫道,“慕山愛慕蘭枝姑娘,如癡如狂,片刻不能釋懷。今生若不能與她偕老,便是高官巨富,長命百歲,又有何用?每念於此,都不由讓人心碎。狄公子大仁大義,懇請憐憫在下,成全則個。”
他當街之上又跪又叫,舉止異常,頓時引來路人觀望。狄天驚慢悠悠地左顧右盼一番,驀然弓下身來——他的腰軟得像沒骨頭似的,一下子上半身就和下半身幾乎重合在了一起。
他橫過頭,與羅慕山臉對著臉:“你喜歡蘭枝?”
羅慕山不料狄天驚的動作這般詭異,往後一躲,竟癱坐在了地上:“是……是!”
狄天驚微微一笑,又直起身來,伸個懶腰,輕輕道:“你不配。”
這三個字他輕描淡寫地吐出,卻如霹靂驚雷一般,將羅慕山打了個魂飛魄散。
狄天驚毫無憐憫之心,隻回過頭來,看了看圍觀的人群——方才羅慕山下跪之時,他的後背瞬間感受到了微微的刺痛。那是極厲害的目光注視,引發了他本身的氣機。
狄天驚一眼掃過,便看到樓旁燈影之中,悄然站立的那個人。
——高大的、用鬥笠遮住了麵目的男子;刻意隱藏實力,卻仍令人如芒在背的高手。
狄天驚看著那人,視線挑釁地停留片刻。見那人並沒有應戰的打算,這才回過頭來,微微沉吟,大步走進自己的天堂。
蘭枝並不是杏子樓裏最美、最紅的姑娘。事實上,隨著年齡的增大,從兩年前開始,她的生意已經大不如前,如果沒有狄天驚大把的銀子扔過來的話,她可能早就沒辦法留在這個脂粉浮華之地了。
嫁個下等人家?流做街頭野娼?都有可能。
她有一頭水藻般的頭發,又黑又長,略帶卷曲。她有一雙細細挑起的眉毛,細長的丹鳳眼中黑眼仁極大。她的膚色略黃,顴骨略高,唇薄而頷闊。她絕不是一個普通人眼裏的美人,但當她眯起眼睛的時候,那抹若有所思的神情,馬上兼具了神秘、倔強、滄桑,以及令人渾身燥熱的誘惑。
一般人是無法欣賞她的美的。從這個意義來說,那個叫羅慕山的人,其實倒挺有些眼光。
“我回來了。”狄天驚笑嘻嘻地說,樣子有點累,有點欣慰,有點壞。像是風塵仆仆的丈夫走進家門,朝一直等待著自己的妻子打招呼。
“啪”的一聲,卻是蘭枝反手打了他一記耳光。隻因狄天驚的話雖然沒有問題,但說的時機卻是錯的——他現在並不是進門,而是已經躺在床上,和蘭枝雲歇雨畢了。
狄天驚哈哈大笑:“真好,真好,挨了這一巴掌後,我才覺得是真的回了家。”
“這是你家?”蘭枝有點氣憤地坐起身來。她的背脊光滑纖瘦,如同象牙雕成,隻在狄天驚的眼前一閃,便被她披上的白緞中衣蓋上了。
“若是你家,你怎會一個月才回來一次?”那中衣又白又滑,襯得蘭枝的頭發越發的黑,而且透著濕漉漉的水汽。
狄天驚單手叉開,在她的長發裏穿繞,笑道:“一個月回來一次才親熱啊,小別勝新婚的道理,你不是也懂的麼?”
“你這人滿嘴的歪理。”蘭枝回過身來,胸襟虛掩,春光一現,“不來我這兒的時候,你就去殺人?”
“是。”狄天驚與她好了兩年多,早已沒有什麼秘密,“一邊殺人,一邊玩耍——給我拿壺酒來。”
“一會不喝,都能急死你啊。”蘭枝趿鞋下地,給他拿回酒來後,就又躺到狄天驚的身側,輕輕摩挲他臉上挨了巴掌的地方,“疼不疼?”
“你的手疼不疼?”
蘭枝撲哧一笑:“痛死啦。”她把右手舉高,手指張開,手腕轉動之下,纖細的手指宛如玉蘭花,靜靜綻放。
“你為什麼不願留在家裏?”蘭枝不敢去看狄天驚,隻是目不轉睛地玩著自己的手,“我是說,你自己的家。狄家有錢有勢,你不是應該在家裏享福或者忙碌嗎?”
“我怎麼不願留在家裏了?”狄天驚笑道,嘴對嘴喝了兩口酒,聲音清醒了幾分,“隻是出去更好玩罷了。”
“我也說不清,隻是有的時候,覺得你很孤獨。”蘭枝突然冒出一句。
狄天驚愣住了,就連呼吸都像是停止了。“孤獨”這個詞第一次被放在他的頭上,心裏的一點酸楚迅速地泛濫開來,突然就讓他想通了一點自己以前從來沒想通過的事情。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把酒壺重新舉起,嘴對嘴鯨飲長江一般,一口氣將一壺酒都喝盡了。
“你……你以後真得少喝點酒了。”蘭枝伸手待要阻止,卻還是歎了口氣,任他把這一壺喝完。
“那可不行。”狄天驚笑道,腦子裏亂哄哄的,似驚似喜,“若是沒有酒,這世上也就沒有了狄天驚。”
作為一個父親,狄澗毫無疑問是嚴厲的。狄天驚幼時學文練武,稍有做不好的地方,都會遭他的戒尺懲罰。開始是打屁股,後來是手,再後來是臉。狄天驚常常被他打得坐不能坐,吃不能吃,可是這小孩對此並不害怕,真正折磨他的,反而是狄澗老是將他和駱小佛拿來作比。
“狄家駱小佛,草野潛大蛇”。駱小佛今日赫赫有名,小時候也是名神童。狄天驚比他小了兩歲,自然是做什麼事都被他甩在屁股後麵。
學拳,狄天驚四歲時學會了第一套拳,算早的了,可是頭一天駱小佛已經開始練腿了。識字,狄天驚五歲背三字經,駱小佛第二天卻將《詩三百》都默寫了下來。
固然,狄天驚四歲的時候,駱小佛是六歲,狄天驚五歲的時候,駱小佛是七歲。可是狄澗不會考慮這些,他對狄天驚的批評永遠是:“看,小佛多聰明,多能幹,多懂事,多出息,你怎麼這麼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