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澗頓時啞口,低下頭來,心痛道:“小佛,可苦了你啦!”

“不怪天驚……”駱小佛艱難地道,“是我……是我自己想死……”

“不要說話了!”狄澗大吼道,這時家丁已陸續趕來,“我這就去找大夫來救你!”

“我當真了……”駱小佛卻苦笑著兀自說下去,“我和天驚說的話……我當真了……看見他一天天墮落……爹,我差點真的……真的就要下手害你……”

狄澗吃了一驚,幾乎脫手扔下駱小佛。

“我出這個主意……”駱小佛兩眼空洞,笑容盛開,“也許就已經有弄假……弄假成真的心了……”他一把拉住旁邊狄天驚的手,“兄弟……多虧你在我鑄成……咳……大錯之前……就製止了我……”

“佛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好好幹……”駱小佛拚命想把狄天驚的手拉到自己的眼前,可是卻遏製不住手指無力,反而因此滑脫了。

他的身子震了一下,又望向狄澗:“爹……這輩子……還清了……”

一語未畢,駱小佛垂頭而死。

狄天驚雖然還不完全清楚原委,但也知道自己殺錯了人。他一屁股坐倒在地,頭腦中一片空白。

一旁的狄澗愣了半晌,看到他的樣子,卻站起身來,拍拍狄天驚的肩膀:“天驚,節哀順變吧。小佛也說了,是他自己有愧,這才借你的手解脫的。”

以駱小佛的本領,狄天驚雙手有傷,即使偷襲,也隻會有六分勝算。就算一擊得手,能令他重傷已是驚喜,居然會被一拳震死?便是狄天驚自己,也明白這全是因為駱小佛想讓。可到底是為什麼,會讓駱小佛生出這麼大的愧疚?

“小佛把你從杏子樓接回時,你已是酩酊大醉。我們再三勸你振作,你卻隻是不聽。”狄澗指揮家人,將駱小佛的屍身搭到後麵,“於是小佛出了個主意,說你為人倔強,越勸越不聽,何如索性順你一回,你想喝就喝,想墮落就墮落,這樣一來,等你厭了倦了,自然就會回頭。到時候,他再假裝謀奪咱家的資財,以此相激,讓你生出進取之心——哼,其他的都算對了,便隻有他自己暗中打響算盤一點,我卻沒有提防。”

“爹……”狄天驚哽咽道,“佛哥他是為了我……”

狄澗擺了擺手,一旦發現駱小佛的二心,他心中的哀痛似乎頓時蕩然無存:“人死百了,小佛到底為咱家出生入死了多年,即便臨死有變,我也不會虧待他留下的遺孀和骨肉。至於其他,你不要多說。”

狄天驚雙手捂臉,號啕大哭。

“好啦好啦,不要哭了。”狄澗勸道,“你要真覺得對不起小佛,那就繼承他的遺誌,好好做一番大事吧!”他歎了口氣,“小佛這孩子心思細密,我猜他最後硬吃你一拳,一方麵是於心有愧,另一方麵,也是想要斬斷你的後路:你要是不想讓他白死,最好的辦法就是從現在開始振作起來,轟轟烈烈地成就不世偉業,如此,才能讓他的犧牲略有價值。”

“我不!我不!”狄天驚猛地跳起身來,發瘋一般地喊道,“我偏不接受你們的安排!你們憑什麼替我決定?我要什麼你們並不知道,幹什麼上趕著逼我接受你們的好意?我不稀罕!你們是自作多情!”

他雙手揮舞,兩腳亂蹬,把一座院子裏的假山、花樹、石凳、竹架,全都打翻。

狄澗冷眼看著他發癲,終於忍無可忍道:“你表演完了沒有?”

狄天驚一愣。

“我勾結匪類,小佛胸無大誌,你從來都看不起我們。”狄澗冷冷道,“可是你自己又是什麼純白無瑕的聖人?”他冷笑道,“萬古留名心經需要借酒力練習,你發現這個秘密之後,告訴小佛了麼?”

狄天驚整個人都呆住了。

“你不是說要公平地戰勝小佛嗎?我不傳他金鱗真氣,你要和我絕食以抗,可是萬古心經的練法你怎麼不與他分享呢?”狄澗冷笑道,“虧得小佛處處為你考慮,怕你麵子上下不來,專門在五台山快活樓引你喝醉之後旁敲側擊,讓你自行領悟。他想得多好啊,雖然是他先發現了這個秘訣,但是如果你能‘自悟’,再反過來傳授給他,那麼你那可笑的尊嚴既可保全,他也就能有機會參悟上等武學了。”

狄天驚的臉色完全慘白。

狄澗毫不憐憫地給他再釘上了最後一根棺材釘:“可是你什麼都沒說。你什麼都沒跟小佛說。小佛傷心極了,他不相信你這麼自私,他以為你也在等他自悟——那是他最後的希望——所以他宣布自己戒酒了。他在暗示你,他不喝酒了,他永遠沒有機會‘自悟’訣竅了,你是他的兄弟,義薄雲天的兄弟,所以你快來阻止他吧,快告訴他那個竅門吧!”

狄天驚隻覺得自己身體裏的某一樣東西,正在一片一片地剝落。

“可是,你仍然什麼都沒說。”狄澗神情蕭索,“在那之後,如果你足夠細心的話,會發現小佛已經再也不把你當兄弟了。私下裏他對我說,他永遠隻是咱們家最忠心的家將而已。”

狄天驚跪倒在地,十年的愧疚一起壓上他的肩膀。腳下的土地裂開,天塌了下來。

“我知道你想變成什麼樣的人,”狄澗拉住兒子的頭發,強行讓他抬起頭來,“正義、浪漫、光明、獨一無二……可是我知道、小佛知道,你是我的兒子,你壓根就不是這樣的人!”他放聲大笑,“你對人心險惡、權術陰謀,天生就敏感專注,稍一接觸便會舉一反三。打死小佛,你敢說你真是無心之過?以你的本事,難道會收招不及?”

——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

“你根本是想殺死他罷了。不是為我報仇,不是為他負你,而是你一直討厭這個比你強的大哥罷了。”

——是這樣嗎?

——是這樣嗎!

狄天驚麵容扭曲,張眼望去,頭頂上是狄澗的一張臉,半麵天。

——我真的是這麼邪惡的人嗎?我再怎樣努力,也無法戰勝心裏的黑暗,無法戰勝人與人之間的虛偽嗎?

狄天驚捂住自己的臉,一頭搶在地上,發出一聲絕望的哀號。

尾聲

後三月,狄天驚橫空出世,金龍幫大旗初展。

後五月,桑天子攜妻出海。

後二年,狄天驚殺狄澗,自領金龍幫,一統黃河。

後四年,國壽王逼宮不成,鐵棺示眾,得賤名“董天命”。

後五年,魔教內亂,在任教主獨孤朗失蹤。

後八年,李響、葉杏大鬧蘭州,反骨之名驚動天下。

後十年,狄天驚萬古留名心經、金鱗悖逆真氣盡臻化境,破關而出,千裏奔襲義貞村。

在奔赴生命中最後一個目的地的途中,在某個星光明朗的夜晚,狄天驚在縱馬馳騁的時候,不期然地,他的思緒又飛回到過去:自己跪倒在垂死的父親麵前,最後一次展露心跡——

“爹,是你讓我不擇手段,是你讓我六親不認……我都做到了。按照你的教誨,我‘成功’了。”他一邊說話,一邊用一塊白手帕,細心地擦拭著雙手,“可我還是要告訴你,你是錯的。”

狄澗撲倒在地,後背中了兒子的一掌,脊柱斷了。

“在這個世界上,一定會有人不屑權勢,糞土榮華。”狄天驚冷冷說道,聲音之中沒有一絲情緒,“雖然這輩子我都不可能是了,可我知道,這種人一定存在!”

他弓下腰,頭頂抵在地上,這樣才能與狄澗四目相對,“我會努力達到你所吹噓的唯我獨尊,然後再被這樣的人殺死。那時,你和佛哥在天有靈,才會知道你們錯得有多麼厲害。”

他縱馬揚鞭,遠方的天穹下,仿佛有七個桀驁張揚的少年,正對著他,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