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天驚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推門出去。
屋外的陽光,亮得令他幾乎想要馬上縮回屋裏。他跌跌撞撞地走出去,沿著小路來到青石水潭。水光粼粼,再次晃花了他的眼。
狄天驚腳下一絆,重重摔下水去。潭水清涼,等他浮起身來時,便又清醒了三分。
“少爺,今天的酒來了。”潭邊忽有人道。
狄天驚抹了一把臉,回頭看時,那正是每日照顧自己的家仆之一。
隻見他挑著八壇酒,笑嘻嘻地向潭裏望來:“都是上好的花雕,要不給您先開兩壇?”
狄天驚待要說話,忽覺一陣惡心,連忙擺了擺手道:“不用了,我不想喝。”
那家仆一愣道:“駱少爺交代的,一定要讓您喝夠。您是嫌這酒不好麼?我去跟駱少爺說,立馬給您換了。”
狄天驚原本隻是喝得太多,微覺反胃,可是聽家仆這樣說話,卻不覺心中一動,隨口道:“那你給我留下兩壇,其他的都先送回屋裏去。”
那家仆大喜,解下兩壇酒放到潭邊,其他六壇一股腦兒挑到狄天驚的屋裏。原路回來時,他隻見狄天驚仰天飲酒,一壇花雕眨眼就已經見底,不由笑道:“少爺,那您慢慢喝著啊!”
狄天驚醉眼乜斜地看著他離去,突然間激靈靈打了個冷戰,眼中的醉意頓時僅剩三分。
他從潭中一躍而出,淋淋漓漓地回到自己的屋裏,把房門一推,腦中不由“嗡”的一聲悶響。
——屋裏一片狼藉,書、衣服、被褥、盤碗,扔得到處都是,而最多的,當然就是酒壺、酒壇了。酒氣、飯菜的餿氣、濕漉漉的黴氣、遮掩不住的便溺惡臭氣,撲麵而來,中人欲嘔。
他的屋子以前雖然淩亂,卻並不肮髒,可現在看來,卻分明已成了個豬圈——而他居然就一直在這樣的環境裏醉生夢死。
狄天驚魂不守舍地退出屋子,雖在盛夏,卻也渾身發冷。
狄澗和駱小佛怎麼會容許他這麼墮落?以前他們總是絮叨自己,盡量少喝,可現在卻為何會如此放縱他?他的屋子為什麼沒有人打掃?那些家仆為什麼敢讓他待在那樣的地獄裏?
——這根本是想讓他爛死在酒糟裏啊!
狄天驚用一雙傷手捧著一顆木木然的腦袋,又氣又怕。繼蘭枝離他而去之後,難道連自己的父親、自己的兄長,都要離棄自己了麼?
——而另一個念頭,則讓他更加害怕。
狄天驚一身酒氣,橫著膀子來撞風竹苑的大門。
大門緊鎖,狄天驚跳腳叫道:“佛哥!佛哥!讓我出去啊佛哥!”
兩個家仆在外麵慌裏慌張地勸阻:“少爺!少爺!你別著急,鑰匙是在駱少爺手裏,我們馬上就去通報……”
“轟隆”一聲,大門卻已被狄天驚一肩撞塌了。兩個家人爭先恐後地逃走,狄天驚跟頭把式地往前麵來,一路叫喊。沿途家人見他出關,一個個都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
——這真的是他的家嗎?
——二十多年來,這個家給了他諸多的壓抑、誤解,可是卻從來沒有這樣的冷漠,這樣的充滿敵意!
忽然有人大笑而來:“天驚,你這麼急著找我幹什麼啊?”一人白衣飄飄,搖扇而來,正是駱小佛。
狄天驚腳下一軟,重重癱坐於地:“佛哥、佛哥……你和爹……你和爹……不要我了?”
“這是什麼話?”
“你們讓我喝酒,”狄天驚咧開大嘴,哇哇哭了起來,“你們讓我往死裏喝……你們不要我了……你們想讓我醉死算了!”
駱小佛微微笑著,揮手趕開圍觀的家人。
“佛哥……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狄天驚鼻涕一把淚一把,當真是沒個樣子。
“天驚,你醉了。”
“佛哥,我再也不喝了……隻要你一句話,我就再也不喝了……”
“你不喝了,又能幹什麼呢?”駱小佛急促地搖了兩下扇子,“你的個性太懦弱,為了一點虛榮,就能逃避十載;為了一個女人,又能連醉數月,誰勸也不聽。你讓爹失望了,也讓我失望了。喝吧,一直喝下去,喝到醉死,對你來說,也許是個解脫。”
“我錯了……佛哥,你和爹說說,給我一個機會……”
“你已經浪費了太多機會。”駱小佛冷冰冰地道,“爹給你的那些機會,你一直在揮霍。但是這個世界不會永遠等著你,你錯過了一次兩次,難道以為還會有十次百次?與其讓爹的一番辛苦全部白費,還不如我來頂替你,對不對?”
“爹……”狄天驚茫然地睜大眼睛,“爹不會同意的……爹、爹呢?”
“假如,”駱小佛一字一頓地道,“我已經把爹殺了呢?”
狄天驚渾身一震,瘋了似的搖起頭來:“不會……你不會的……”
“你不能怪我!”駱小佛緊咬牙關,“是你一直在誘惑我。你說你什麼都不要,你說我可以繼承爹的一切。你給了我希望,爹卻不給,我隻好讓他永遠沉默。”他蹲下身來,與狄天驚麵對麵地瞪視著彼此,“你自以為超脫一切,現在你告訴我,當你真的失去的時候,你可後悔了麼?”
狄天驚垂著頭,眼淚一滴一滴地掉到地上,洇開……
“佛哥,”狄天驚夢遊似的說,“有一件事,你說錯了……我不是為了女人而醉酒,我是為了人與人之間的信任。”他哽咽一下,“這些天來,我見識了叔叔想殺侄子,侄子傻信叔叔的事;我聽說了英雄明裏豪氣幹雲,暗裏爭名奪利的事;我親曆了男人深愛女人,女人卻敷衍做戲的事……佛哥,你們常說我不懂事,其實我已經懂了……我怕極了……”
他猛地抬起頭來,雙眼亮如冷電:“有些事,我雖不願相信,但其實早就想到了!”
駱小佛吃了一驚,猛地起身向後一退——卻已經晚了,狄天驚縱身而起,如影隨行的一掌,猛地擊向他的胸口。
駱小佛倉皇抵擋,右手橫胸。狄天驚揮出的乃是右手,現在仍然為夾板扣住,根本動轉不靈。便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他微微抬手,手腕與駱小佛的手腕掛住,再往下一拉,以傷手拉開了駱小佛的寂滅手。
“佛哥!”狄天驚大吼一聲。
駱小佛一愣,雙目中的光芒一閃,狄天驚左拳早起。
他的左手曾為竹枝刺傷,這時仍然亂七八糟地綁著繃帶,一拳打出,金鱗悖逆真氣、萬古留名心經、寂滅手三式合一,其勢如鑽,了無痕跡,正正打上駱小佛的胸前。
——一瞬間,時間,都仿佛停滯了。
“砰”的一聲,駱小佛身如斷線風箏,整個倒摔出去,狄天驚微微一愣。
他雙手受傷,又連日大醉,身體虧得厲害,因此對上駱小佛的時候,唯有出奇製勝,全力以赴。可是一拳打上駱小佛的身體,卻覺駱小佛身如棉絮,沒有一絲一毫的護體之力,竟是卸了功力,成心讓他一擊致命似的。
“小佛!”突然,狄澗悲聲大叫,猛地現身出來。
方才他就在院牆外關注兄弟二人的爭鬥,眼看狄天驚漸漸覺悟,正自高興,卻不料親子突然動手,再趕過來時,一切便已經晚了!
狄天驚本就已經在不安,看見狄澗,頓時目瞪口呆:“爹……”
狄澗既然沒事,難道駱小佛是在逗他麼?那麼他打駱小佛,豈不是打錯了?
“小佛!小佛!”狄澗將養子抱起,卻隻見駱小佛的口中鮮血淋漓,其中更有黑色的髒器碎片隨之滴落。狄天驚拚盡全力的一拳,直如霹靂雷霆一般,已將他的心肺全都震碎了。
狄澗連忙叫道:“來人!來人啊!”
“爹……”駱小佛輕輕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