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天驚失魂落魄地回到了杏子樓,右手上了夾板,左手綁滿繃帶。

以往殺人回來,他都要先回狄府,洗漱休息,然後才來這妓館。可是冷宮一戰,對他而言,傷的卻不僅僅是雙手那麼簡單。

他現在身心俱疲,實在太需要蘭枝的撫慰了。

“蘭枝……蘭枝!”狄天驚口中喃喃低語,叫魂似的維持著自己神誌的一線清明。

杏子樓的老鴇本來正在大堂裏喜笑顏開地嗑瓜子,一見他披頭散發、衣衫襤褸的造型,頓時鬼叫起來。幾個龜公頓時迎上來想要攔他,被狄天驚掄圓了一記耳光,直接搧翻了四個。

狄天驚跌跌撞撞地往樓上走,樓梯盡頭,正與蘭枝狹路相逢。

那是狄天驚從未見過的女子,布衣荊釵,淡妝素手。

這樣看來,她其實已經很老了:麵上的皮膚光澤暗淡,雖然還算白,卻被表麵細細的皺紋濾去了神采。她的眉毛沒有平日的飛揚氣勢,淡淡的、短短的,像她的主人一樣,憔悴平淡。

總之,她像是一幅正在飛快褪色的畫,突兀地出現在狄天驚麵前。

狄天驚愣了一下,道:“蘭枝……”

他的心防瞬間崩潰,幾天來壓抑在心裏的軟弱一下子溢滿了胸膛。他幾乎快要哭出來了,上前一步,張臂要抱——可是蘭枝卻臉色微變,驚慌地向後退去。

“蘭枝!”在蘭枝的身後,傳來另一個男子的說話聲,“你再仔細瞧瞧,還有什麼落下的沒有?”

一個男子,背著大包小包,歪歪斜斜地出現在蘭芝身側。

——那是羅……羅慕山?

狄天驚像是被雷劈中了,整個人僵在當場。

羅慕山見了他,臉色大變,手裏的一個藍布包袱“啪”的一聲,掉在了腳邊。

狄天驚這才聽清樓下老鴇子的叫聲:“……哎呦,狄少爺,我不讓你上去,還不是為你好?杏子樓是個開心的地方,何必弄得大家不愉快呢?你瞧瞧把我的人給打的……”

蘭枝深吸一口氣,朝狄天驚微微萬福:“狄少爺,蘭枝幸為羅公子贖身,今日起得入良家。以往狄公子多有照拂,蘭枝不勝感激。今日既去,乞祝狄公子福澤綿長。”

狄天驚木呆呆地道:“為……為什麼?”

羅慕山擠到前邊,賠笑道:“狄公子……”話沒說完,已被狄天驚一把扯住前襟,順手一拉,頓時從樓梯上嘰裏咕嚕地滾了下去。

蘭枝大驚,叫道:“羅公子!”待要追趕,卻被狄天驚一把抓住了手腕。

她奮力一掙,狄天驚手如鐵箍,卻哪裏掙得開?蘭枝又急又怕,哭出聲來道:“你放開我!”

“為什麼!”狄天驚吼道,“你瘋了?想背著我跟別人跑?”想到自己若不能及時回來,一切可能都無法阻止,將釀成終生大憾,他不由愈加地義憤填膺,“我白對你這麼好了!”

蘭枝淚如雨下,“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哭道:“狄公子,我對不起你,可是我真的不能再耗下去了。你不願為我贖身,不願娶我進門,我不恨你。求你給我一條生路,讓我和羅公子走,下半輩子我日日給你上香,決不忘你的大德。”

“我不是不願娶你!”狄天驚氣得眼前發黑,真不知這女子上次聽話時,耳朵長在了哪裏,“我是不願你變成朵花瓶裏的假花,所以讓你留在杏子樓,該玩玩,該鬧鬧,像野杏花一般熱熱烈烈地給我開著!”

“我是人啊!”蘭枝哭道,“我隻是個女人而已。我想從良、想嫁人,想讓人擺到花瓶裏去——為什麼你非要讓我開在野地裏呢?”

狄天驚愣了。

他眨了眨眼睛,蘭枝的反駁,卻是他從來沒有想到的:怎麼會有人這樣自甘墮落?自己千方百計想要讓她自由、完整地活著,可她卻毫不理解,毫不領情?

他的心突然冷了下去,手慢慢放開,人也閃到了樓梯的一側。

此前,蘭枝是他的愛侶,他當然要努力挽回;可現在,蘭枝隻是一個愚蠢、世俗的女人而已,他又何苦為了她而失態?

蘭枝不料自己的話竟有這樣的功效。她微覺意外,大著膽子從他的身邊走過。狄天驚一屁股坐在樓梯上,嘲弄地看著她狼狽、笨拙的背影。

“我還以為你是可以理解我、包容我的女人。”狄天驚突然開口,視線收回到自己架在膝蓋上的兩隻手上,“我這次出門,險些不能活著回來,所聞所見,都給了我極大的衝擊。我累壞了,幾乎撐不住了。我拚命趕回來,以為見到你,就能得到安慰。可是沒想到啊,”他又笑起來,“你也並不懂我。”

蘭枝的背影僵了一下,然後繼續步下樓梯,直到雙腳落地,這才突然回身,盈盈跪倒:“狄少爺,你累了,可以來找我。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她勇敢地抬起頭來,迎上狄天驚的目光,“我累了的時候,又該去找誰呢?”

狄天驚的頭腦之中,瞬間一片空白。他從來沒想到過這個,完全沒有想到過:蘭枝會覺得累嗎?她是一個妓女,有了自己的庇護,不用為生計奔波,不用為子女操勞,不用擔心國家大事,不用卷入江湖鬥爭,不用發愁沒人愛,不用麵對人之惡……她也會累?

會累麼?

下麵,羅慕山已經被人扶了起來,雖跌得鼻青臉腫,但看來並沒傷到筋骨。老鴇子在催促蘭枝、羅慕山快走。人們亂了一陣,這才把一對驚弓鴛鴦送出門去。

狄天驚坐在樓梯頂部,雙目圓睜,眼神空洞。

很久很久,他猛地一拍樓梯上的扶手,大叫道:“人呢?拿酒來!開妓院的不上酒,你們等著關門大吉麼?”

酒,一杯接一杯,一壇接一壇,從杏子樓喝到了狄家,從春末喝到了盛夏。

駱小佛把狄天驚接回風竹苑,在安排了兩個家仆照顧他的飲食起居後,便不見了人影。狄天驚酒入愁腸,竟大醉得經月不醒,隻令家仆川流不息地給他拿酒,以酒當糧,醺醺然,吐了喝,喝了吐。

——他像是沉入了酒池的屍體,雖然還在呼吸,還在吃喝,但整個人卻渾渾噩噩,失去了醒過來的勇氣。

醉吧,隻要醉著,他就可以不用去想蘭枝,不用去想狼眼太子了。

可是不知為什麼,卻總有一尾巨大的、銀色的鯉魚,突如其來地在他的眼前遊過。

那是一尾渾身散發著瘋狂氣息的大魚,它的眼睛努出,頭吻上鮮血淋漓,扭動身體在狄天驚的麵前一閃而過,尾鰭激起的水流和氣泡,都帶著令人作嘔的腥氣。

——一次,兩次……

狄天驚即使在醉中,也不由地覺得好奇。

他努力蹬水,浮起身子,追著那大魚而去。大魚向水麵遊去,卻為一層堅冰阻隔。

“砰”、“砰”!

那魚以頭觸冰,似要破冰而去。

“哢嚓”一聲,冰麵驟然碎裂,那大魚果然奮力一縱,躍出冰麵!

——狄天驚停在冰下,忽然覺得,這個場景似曾相識。

“砰”、“砰”!

冰麵上忽又傳來撞擊聲,從那半透明的冰層望去,那條大魚奄奄一息地躺在冰上,圓張著嘴,拚命喘息,卻無法吸入空氣。突然,它又彈了一下,身子在狄天驚的視野裏消失了一瞬之後,又重重砸了回來。

一聲巨響,血流進它的眼睛。而它鮮紅的眼睛裏,清清楚楚地映出了狄天驚驚恐的臉來。

——狄天驚突然想起來了,這是當日桑天子離去時所說的“江湖故事”:大魚小魚,少了誰都不會被影響的冰河,離開之後就再也回不去的江湖。

可是自己為什麼會對桑天子的話念念不忘,又為什麼會想到這些話的時候,覺得恐懼呢?

即使是在大醉之中,狄天驚也清清楚楚地感到了不安。他停下正向身旁酒壇伸出的右手,勉強止住自己再喝下去的念頭。酒讓他的腦子遲鈍,身體虛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