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國壽王托付,殺一朝太子,雖然是已經被廢的太子吧,也總該有些特殊待遇方是。
狄天驚數日之中奔行千裏,潛入禁宮時,仍是以白堊塗身,背繪一雙紅綠交織的鷹翅;紅彩染發,頂綰一個衝天尺半的尖髻;穿金色滾褲,蹬亮銀快靴;腰懸一鼓,形如沙漏,粗不及海碗,長約有一臂;脅下斜挎一個酒囊,內裏容酒五斤。
冷宮之中,戒備疏忽。狄天驚穿房越脊,大搖大擺就找到了那妖太子的書房所在。他在書房對麵的寢居頂藏匿身形,從房門中望去,隻見裏邊一個錦衣男子正與其他兩人談話。
這錦衣男子一眼深綠,在燈光下熠熠放光,正與國壽王的描述相同,自然就是狼眼太子了。餘者兩人,一個是白發無須、太監打扮的老頭;一個是沒精打采、單肘支在桌上,以手撫額的中年人。
國壽王忠心耿耿,十幾年來南征北戰,幾乎是以一己之力外抗蠻族,內定中原,維持本朝江山,實是當世之中狄天驚屈指可數的敬慕人物。他既說狼眼太子於國有害,那自然就是真的有害了。狄天驚雖不是什麼為國為民的大俠,但因之出手,心中卻也振奮。
下麵那中年人正鬱鬱不平,絮絮叨叨地說話,狄天驚耳力過人,隻聽他道:“……三年前碰上我老婆,真他娘的是被鬼迷了心竅,一點一點地把權放了不說,還學人家玩什麼歸隱山林、不問世事。結果老子哪裏受得了這份清閑,兩三個月就憋得跟活鬼似的。”他憤憤地拍了一下桌子,“費老閹說得對,男人可不能沒權。”
那老太監神色尷尬,想來正是姓費,狄天驚心中暗笑,隨手摘下酒囊。
“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小丈夫不可一日無錢。”那中年人拍腿歎道,“老子以前什麼都不稀罕,不在乎,覺得自己不是俗人。結果等到退下來了才發現,別人一個愛搭不理的眼神,都能讓老子氣上半天。此前能‘不是俗人’的資本,隻不過是因為‘大權在握’罷了。”
狄天驚拔開酒囊的塞子,仰天一口,心中暗笑:這失權去勢的廢人,牢騷滿腹、怨天尤人,真當得上“跳梁小醜”四個字。
那費老閹賠笑道:“太子,桑先生在武林之中大大的有名,他的話,您可得聽到心裏去啊。”狼眼太子應聲點了點頭。
那桑先生揮了揮手,頗見不耐:“老子這次出山,主要是心裏不甘。費老閹說你是個人物,老子就想,是不是能幫著你幹上一票,讓那些看不起老子的兔崽子,再掉一次下巴。”
費老閹阿諛道:“桑先生神功蓋世,正是應當東山再起!”
“不是東山再起,”桑先生擺手道,“我老婆不讓我再摻和江湖事的,所以老子這次出山,隻能速戰速決,在兩三個月之內轟轟烈烈地幹他媽一票。老子就是要讓那些看輕了老子的兔崽子們明白:虎老雄風在,要不是老子不再稀罕和你們玩兒,你們一個個的,還隻能是老子的一盤下酒菜。”
下邊是三個市儈小人絮絮叨叨,談權言利;上邊卻是放蕩青年仰天將五斤酒喝了個涓滴不剩。
烈酒下肚,早讓狄天驚渾身燥熱。他喜歡這種感覺,每次出動殺人,其實真到動手,著實是了無趣味,最吸引他的,反而是亮相前的諸多準備——化妝、醉酒、擊鼓、高歌,這一套程序是他升華變身的過程,做完的時候,他就再不是狄家莊裏那個唯唯諾諾的不孝子、窩囊廢,也不是杏子樓裏的尋歡客、憤俗人,而是真正隻屬於他自己的妖殺手——無可阻擋、逆天行事、華麗妖異、獨一無二。
鬥酒盡幹,狄天驚把酒囊一扔,挺身站起,以手擊鼓,唱道:“北方有孤狼,煢煢荒野中,淒風嗥聲起,冷沙眼如燈。離群失夥伴,斷齒腹中空。今日爺殺你,明朝天下揚。”
他的歌聲突兀地響起,下麵的人立時吃了一驚。那狼眼太子和老太監頓時循聲張望。
冷宮之中,守衛寥寥,七八個持槍的衛兵亂七八糟地趕來,毫無章法可言。狄天驚壓根不把他們放在心上,一曲歌畢,兩臂一振,整個人已從衛兵頭上躍過,勢如下山猛虎,一步突入書房大門,單掌起處,寂滅手吸走風聲吼聲,一掌拍向那狼眼太子。
狼眼太子聽見外麵的歌聲,原本已在椅中微微欠身,忽見狄天驚攻到,未及反應便往後仰去。“咣當”一聲,座椅栽倒,人仰馬翻。
狄天驚放聲長嘯,收掌出腳,“哢”的一聲,先踢碎了那翻倒的梨木座椅,去勢不歇,狠狠就向狼眼太子的腰臀上踹去。
這一腳雖沒有什麼特別名目,但灌注內力,真來上一下,狼眼輕則半身不遂,重則一命嗚呼。可是木屑四濺之中,忽有一條腿猛地插到狼眼腰前,“嗒”的一下,先在地上紮住了根,緊接著“噔”的一聲,以腿擋腿,已硬破硬,生接了狄天驚這一腳。
人影驟分,狄天驚與來人不約而同地向後踉蹌數步。狄天驚雖有神功護體,卻也脛骨生疼,心中訝異——對方是以守代攻,倉促應戰,竟然還能與他不分勝負!
能接他這一招的,正是那原本斤斤計較、市儈粗俗的桑先生。隻見他這時站起身來,身量遠比狄天驚要低,可是長手長腳,看來剽悍異常。
狄天驚才與他視線一對,便發覺這人的目光犀利,雙目頓時劇痛,眼淚不自禁溢出。
——這人的視線真的像刀子似的鋒利!
——這人的功夫怎麼能夠這麼強悍?
狄天驚一個照麵便吃了虧,卻還能雖傷不亂,緊閉雙目,腳下一旋,身子已如陀螺轉動,電射而出。他有金鱗悖逆真氣護體,萬古留名心經化力,身遭尺半自有無形的罡勁籠罩,遇強則強,流動無方。這樣疾旋出去,登時如一隻充滿了氣的皮球一般,碰著的桌椅被他盡皆絞碎,碰著牆柱,又把他自己輕輕彈開。
一時間狄天驚反複彈射,整個屋中頓時狼藉一片,紙屑木片亂飛。
那桑先生縱身而上,兩次伸手去抓狄天驚,都被他的罡氣滑開。
桑先生皺眉道:“怪了,老子兩三年不甚走動,怎麼中原武林多出了這麼多高手?”
“咚咚”聲響,卻是狄天驚轉守為攻,敲響了腰鼓。
這鼓聲是他以哭神吼之術發出,專能傷人五內,才一發聲,便已扯動眾人的心跳。
那狼眼太子、老太監費老閹沒什麼武功,麵色登時大變。
桑先生“咦”了一聲,麵上似笑非笑道:“小小年紀,竟然有這麼雜、這麼精的修為,長江後浪推前浪,看來老子想不歸隱都不成了啊。”原來是已經看出了狄天驚重妝之下、歲數並不大。
他一麵說話,一麵又來追打狄天驚,身法靈動,渾不受鼓聲影響。
狄天驚的目標並不是他,當下也不睜眼,隻將金鱗、萬古二術催至極致,化身留影,如水銀亂滾,一味拖延。桑天子雖然招招勢若奔雷,但全都是滑身而過,了無功用。
鬥了二三十招,狄天驚已擊鼓六七十記。那老太監突然慘叫一聲,仰天而倒。狼眼太子以手撫胸,一張臉噴血似的紅,瞧來再過片刻,便要心脈斷絕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