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急時刻,那狼眼太子本身的求生之誌大盛。他本就是異人,這時心無雜念,立時心鏡澄明,定神朝場中一望,忽而大叫道:“桑先生!”

桑先生回過頭來,隻見這太子已自地上撿起半幅宣紙,信手一團卷成一個長筒,緊接著左臂一探,便自長筒的一端掏過,另一端伸出。

這位桑先生身經百戰,經驗、應變、功力都是天下無雙,一眼看過,頓時醒悟,暗叫一聲:“慚愧!原來如此!”心中卻不禁閃念——“他怎能看出其中關竅?那費老閹曾說狼眼太子的獨眼生具異能,能破天下危局,難道竟是真的?”

當即他一聲長嘯,展開身法,逼近狄天驚。

狄天驚目不能視,雙耳卻洞察毫微,聽得狼眼太子說話,那桑先生招式加猛,立時便感應到危機,身法轉得更快,腰鼓一抬,已束至胸前,鼓聲漸漸凝成一線,專攻身前如蛆附骨的敵人。

那桑先生不急不躁,在群馬踐踏般的鼓聲之中閃輾騰挪、幾無滯礙,隻將一雙眼牢牢盯住狄天驚敲鼓的雙手。

未幾,狄天驚左手擊下,桑先生突然伸出手來,便在狄天驚的左肘上輕輕一拍!

——這一拍的力氣該有多大!狄天驚的擊鼓之手瞬間便加上了碎石裂金的力量。“撲”的一聲,捅破窗紙一般,他的四指頓時刺入鼓麵。也就在這一瞬間,桑先生的另一隻手也已伸到那腰鼓上,輕輕一抹,腰鼓轉動,狄天驚大叫一聲,猛地睜開眼來。

桑先生單手握住腰鼓,往上一折,喝道:“倒!”

“撲通”一聲,狄天驚站立不穩,重重跪伏在地,一隻左手陷在鼓箱裏,高高舉起。

原來那鼓箱中藏有竹枝作為榫頭支撐,如此方能保證鼓音優美。狄天驚初時被桑先生助力,一掌拍破鼓麵,手一探入鼓箱,“哢嚓”一下便拍斷、撞斷了數根竹枝。狄天驚大吃一驚,不及反應之下,本能地就撤了手上真氣,待要抽手出來,卻被那鼓一轉,竹枝斷茬立時變換位置,一下連刺帶絞,瞬間將他的手刺出四五個窟窿,刮出七八道傷口,給血肉模糊地鎖在了鼓箱裏。

那桑先生一招得手,哈哈大笑。狼眼太子心痛驟去,眼見大局已定,這才鬆了口氣,招呼人扶起那老太監,憤憤然地問道:“是誰讓你來殺我的?”

十指連心,狄天驚方才因一時吃痛,跪倒在地,這一刻卻咬牙昂起頭來,咧嘴一笑道:“你爹。”

“嘩”的一聲,一桶冷水澆到狄天驚頭上,他激靈靈打了個冷戰,睜開眼來。頭上的紅油白彩為水衝洗,嘩嘩啦啦地流了他滿身。

分筋錯骨手、大搜魂手、噬心焚魔手!武林中用以刑拷最可怕的三種手段,狄天驚都熬住了一炷香的工夫,且不喊不叫,其性之冷硬,倒遠超眾人的預料。

此處仍是狼眼太子的書房。狄天驚遭擒,侍衛本待將他押走,可是那桑先生卻對他生出興趣,執意自己拷打。冷宮之中,除了嚴禁出入外,其他規矩倒都睜一眼閉一眼,侍衛樂得省事,也就由他們去了。

那桑先生拿了一塊手巾,在狄天驚的臉上抹了幾下,露出他的真麵目,端詳一下,笑道:“小夥子長得還不賴啊。嗯,雖敗不餒,遇挫猶狂,到現在還沒散神,有老子當年的三分風采。”他忽地收斂笑容,“呸”了一聲道,“卻不是什麼好事!”

狄天驚喘息兩下,冷笑道:“噬心焚魔手,是魔教武功。”

那桑先生仰天打了個哈哈:“我是前任魔教教主桑天子。”

他的名字驟然炸響在狄天驚耳邊,直讓他整個人頓時懵然,腦中“嗡”的一聲,幾乎又要昏倒——眼前這個第一眼就讓他完全輕視的桑先生,竟然就是攪動中原武林二十年的瘋魔大帝?而自己居然能與他纏鬥許久?不對,他不是退出江湖了麼?

若是早知道狼眼太子與桑天子勾結,隻怕就是再給他天大的膽子,狄天驚也不敢來冒險了。

他腦中亂了半晌,終於漸漸冷靜。不該來的也來了,不能打的也打了,事到如今,橫豎一死,何必再怕?

想到這裏,狄天驚把眼望向狼眼太子,恨道,“你勾結前任魔教教主,果然死有餘辜!”他一語未畢,“啪”的一聲,後腦勺上已挨了桑天子一巴掌,雖沒用什麼力,卻也打得他眼冒金星。

“前任魔教教主桑天子這七個字,”桑天子氣哼哼地道,“你隻聽得見前倆麼?”

原來桑天子三年前邂逅愛侶,逐漸淡出江湖,到了去年,更將魔教教主之位傳給自己的師侄獨孤朗。從此之後,他攜夫人歸隱山林,不問世事。不料他一輩子過的都是出生入死的日子,早習慣了刀頭舔血、狂風暴雨的生活,真退出來之後,不過兩三個月,就已經閑得百爪撓心,渾身不自在。

拿慣了刀的手,每日擇菜洗米,固然難受,而更讓他無法忍耐的,則是以前出則山河變色,入則前呼後擁的待遇,一下子全沒了。

桃源之中,他的夫人是不怕他的;武林之中,人們再談起他,也是渲染、鋪排多些,恐懼、戒備漸少;就連他偶爾回魔教交接事務,教中的幫眾見了,也再沒了此前大氣不敢出的敬畏,反而還有人膽敢與他說笑幾句。

一來二去,桑天子不安寂寞的虎狼之心終於再動。可惜瞞著夫人幾次與魔教接洽,想討個長老的位子,卻全都被人婉拒。物是人非,既有了新教主,誰會再與老教主親近,豈不是自討無趣?更有人開玩笑似的勸他道:“憑老幫主的本事,除了教主之位,還有哪個位子配得上您?讓您當長老,那是羞辱您老,將來您怪罪起來,我們可沒有幾個腦袋可以掉的。”

是故,對他來說,現在錙銖必較的,其實就是人們對他的態度。

——那種“我知道你。你很厲害、很傳奇、很可怕、很偉大,但是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的態度,就像狄天驚現在表現出來的一樣。

狼眼太子回想方才千鈞一發的情形,不由又氣又怕。

他從小到大屢遭暗算、行刺,近年來更有愈演愈烈之勢,要不是身邊有幾個手下舍死忘生,以命換命,自己又天賦異稟,擅長絕境逢生,怕是早就死了七八次了。

他本就是驚弓之鳥了,這回頭一次生擒刺客,自然是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不由叫道:“到底是誰派你來殺我的!”

狄天驚懶得與這幹官匪勾結之輩多言,更不願讓他們看出自己心中的畏懼,便哼了一聲,合了眼,閉了嘴,四仰八叉地往地下一躺,任打任罵,不再說話。

這時,那老太監費老閹已然蘇醒,喝著茶水,癱倒在椅子裏道:“太子,誰要殺你,你又何必在意?你既生在皇家,須得時時謹記,這世上除了你自己之外,誰都有可能殺你。”他的聲音微弱,可話說得倒是清楚,“東宮太子、你其他的二十三個兄弟、丞相薑大人、禦史方大人、旃妃娘娘、欽天監張天師……甚至是國壽王、當今聖上、玉安公主……在錦繡江山的麵前,願意殺你的人,太多太多了。”

狼眼太子臉色慘白:“我不信……我不信!”他頓了頓,反駁道,“旃妃娘娘寬厚溫和,我的母親早逝,從小到大,她待我如姨母一般,又最知我的淡薄性子,斷不會對我下此毒手;重王叔潔身自好,向來不參與儲君廢立之事,更不會為誰殺我,至少這兩人,決不可能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