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天驚躺在地上,雖然有些緊張,但聽到狼眼太子為國壽王辯解,好笑之餘不由也生出幾分惋惜。

難為那費老閹居然能在這般微弱的語調之中,清清楚楚地表達出“恕難苟同”的不屑來:“旃妃娘娘是十四皇子的生母,十四皇子論長幼之序,論識用之能,論接處之道,都難堪大用。但他畢竟也是皇子,新君一日未定,他即位登基的可能多多少少總有那麼一點兒。為了這一點兒,旃妃會做出什麼事來,都不讓人奇怪。”狼眼太子哼了一聲,並不說話。

“國壽王忠勇無雙,那是天下人都知道的。”費老閹元氣漸足,聲調之中漸有鏗鏘,“可他終究是帝王家的出身、行伍間的魔頭,講究的是殺伐果決。兵行詭道,對他來說,朝令夕改、虛虛實實,掉轉頭來殺任何人,我看,都不足為奇。”

這閹人年紀大了,可是不陰不陽,聲音於蒼老遲緩中又帶著奇怪的尖銳哨音,令人聽來直如鐵鏟刮鍋,欲怒欲狂:“更何況皇上老邁,太子無能,以國壽王的性子,真要取而代之,隻怕未必會有什麼過意不去的。”

狼眼太子叫道:“我不信!我不信!你們便隻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居然就撒起賴來,“什麼王位權勢、榮華富貴,未必人人都受不了誘惑!重王叔慷慨豪邁,一向為我所景仰,斷然不會是買凶殺人的小人!我就是信他!”

桑天子“哼”了一聲道:“好一個赤誠天真的妖太子,真不知你是怎麼活到這麼大的。”他的話鋒突然直指狼眼,不由讓太子張口結舌。

桑天子冷笑道:“老子縱橫江湖四十年,別的不懂,仁義道德是什麼還不懂麼?那就是困頓之人聊以**的玩意兒罷了。榮華富貴既沒有他的份兒,巧取豪奪又沒那個本事,一無所有之下,這才標榜道義,騙己騙人。騙的回數多了,別人信不信另說,自己先奉為圭臬。太子爺,你是不是也是因為自覺耍心機耍不過別人,於是才把仁義道德當成了救命稻草?”

他這話雖說指的是狼眼太子,可是字字句句,卻像都捅到了狄天驚的肺管子上。

狄天驚平生最恨這般勢利下作的歪論,一聽之下,驟然坐起,朗聲罵道:“我還以為瘋魔大帝桑天子是個敢作敢當的惡漢,原來也是個胡攪蠻纏的混混而已。你自己髒,可別以為天下人就都和你一樣,愛往自己的身上抹屎!”

那三人爭論良久,原本都忘了他的存在,此刻忽然被他一嚇,一起回頭來望他。

狄天驚長發盡濕,身上油彩五色斑斕,要穴被封,連手都抬不起來,卻依然傲然道:“有的人天生一身傲骨,光明磊落,無所畏懼,你便是用千金來誘,利刃加身,又能奈之何?”

桑天子正自煩躁,聞言把下巴一揚,獰笑道:“這麼說來,你就是這種不怕死的人物了?”他語氣中的殺氣森森,一張原本平庸的臉,這時微一扭曲,立時現出驚人的暴戾之相。

狄天驚心頭微顫,眼前發花,知道自己已經難逃一死,終於還是挺身道:“然!”一腔豪情,盡隨著這一個字噴薄而出,乃把雙眼圓瞪,箕坐等死。

桑天子大笑道:“好!嘴硬的人老子殺得多了。你一會兒死時能不尿褲子,就算老子殺錯了。”說著他大步而來,陰森森的殺氣頓時彌漫開來。

狄天驚放聲大笑:“你若是錯了,我要你這瘋魔大帝給我磕頭賠罪!”

話音未落,桑天子已抓起他的右手。

狄天驚的左手為鼓枝刺傷兀自血肉模糊,這時右手被桑天子握在手裏,虎口相抵。桑天子輕輕一攥,“咯咯”碎響,狄天驚悶哼一聲,手掌變形,五根手指已斷了四根,跟破布條似的絞到了一起。

狄天驚直疼得眼前發黑,卻不肯認輸,強笑道:“我還以為瘋魔大帝能玩出什麼花兒來,不料大失所望。打斷骨頭、抽筋扒皮,傳統的手藝,血腥有餘,創意不足!”

他這時說話都帶了顫音,卻還如此氣人,桑天子被他激起火氣,冷笑道:“我再努力。”

他伸手扣住狄天驚的手肘,待要動作,忽聽狼眼太子叫道:“桑、桑先生,請住手!”

桑天子食指微挑,“哢”的一聲,先將狄天驚的手肘弄得脫臼,這才回過頭來,“太子有什麼吩咐?”

狼眼太子道:“請……”略一猶豫,續道,“請桑先生放過這位好漢。”

桑天子登時瞪起眼來:“他可是要殺你來著。”

“這其中必有誤會。”狼眼太子眼圈泛紅,“這位好漢言語不俗、鐵骨錚錚,他來殺我,必是受人挑撥,誤會了我有可殺之處。”他看著已疼得臉色青白、麵目扭曲的狄天驚道,“我雖不能引頸就戮,但也不願見他無辜送命。”

桑天子看著狼眼太子,麵沉似水,良久方才轉目去望費老閹:“你費勁巴力地找著老子,老子鬼鬼祟祟地避開老婆,難道就是要幫這窩囊廢奪位?”

老太監神色尷尬:“太子殿下……”

桑天子把手一揮:“白費力氣!成大事者第一就須得心狠手辣、賞罰分明、見微知著。你這太子白生了一隻好眼,可惜心卻是瞎的。”他歎了口氣,突然沒了興致,“沒用啊,沒用啊!”

說完,他撣了撣衣服,歎道:“老子趕時間,沒空跟你們玩過家家了。”

費老閹撲過來抓住他的袖子,叫道:“桑教主!”

“老子是跟家裏不辭而別來的,”桑天子皺眉道,“我老婆現在一定急得要死,氣得發瘋。”想起此事,他不覺頭疼,“若是這狼眼太子有種,老子還能拚著回去挨罵,博他媽的一下子。可現在他這個樣子……得了,老子還是回去欣賞河東獅子吼吧!”

這懼內的魔王拱了拱手,輕易震開費老閹,轉身待走,忽又想起一事,遲疑一下,終於站定身子,背朝眾人,緩緩道:“老子退出江湖之後,終於知道,所謂江湖,就像是冰層下湍急流淌的河水。每一個江湖人物都像是水裏的遊魚,有的大些,有的小些。但無論大小,少了誰都不會影響流水的奔騰。”他仰天打了個哈哈,內裏滿是自嘲,“有的時候,有些魚也許可以撞破冰麵,離開這片江湖,那很艱難。可是與之相比,想要在離開之後再回來,卻更是難上加難的事——湖麵已經重新凍上了,這片江湖,早就沒有了你的位置。”

一言既畢,桑天子終於連最後的好勝念頭都絕了,歎息一聲,回頭對狼眼太子道:“你小子天生好命,既是太子,又有狼眼,可惜偏偏不來珍惜。有朝一日,當你發現自己已經成了離水的大魚,可別怪你我相識一場,老子沒提醒你。”

見狼眼太子仍是木呆呆的,不堪點化。桑天子終於歎了一聲,縱身出了書房,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了月色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