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到了樹頂所見自又不同,殿下站在高處,看到的自然也比常人遠。”
拓跋燾轉頭,透過朦朧白霧,隻能看到她模糊的倩影。
“你說的沒錯,要看的更加廣闊,就必須讓自己站的更高。”
暗淵將長發撩到胸口慢慢的揉搓,月光太少,自己的臉倒映在水中卻看不真切。
她忽然頓住,伸手撫上自己的臉,有多久沒有看那張臉了?曾經她也是個愛花愛草,愛嬌愛俏的小女孩。
她還記得他第一次給自己送紅梅時,自己折了花想戴,最後還是他親自簪的。
可現在,成天頂著一張不屬於自己的臉,做著自己性子以外的事。
一邊控製著自己,說話做事都是暗淵,像優伶在表演,一半的靈卻又好像空懸著,看另一個自己。
天上月,潭中月。
孰真孰假?
她遊過去,將那影子碰碎,聚攏,碰碎。真的,遙不可及;假的,觸手即散。
“夜魅定然想不到,她費盡心思想要得到的如意郎君,會是比她還小了五歲的青稚少女。”
拓跋燾看著她在水裏與月影嬉戲,難得露了少女的嬌憨。起了一絲玩笑之心,好像回到了小時候。
哪知暗淵已經棄了那月影,遊到了岸邊。伏在靠近大石的那側,仰著臉看向上方的他。
素淨秀致的眉眼,在月光下如出水的芙蓉花。幹淨得你不敢伸手輕輕觸碰一下,他仿佛聽到心底砰然的聲音。
她隱在花草之後,眼裏有一絲懊惱也有一絲奸計得逞般的戲謔,“殿下剛剛一直偷聽我們說話呢?‘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殿下都忘記了吧?”
想到剛剛夜魅對自己的大膽,那緊貼著的馨香女體,臉再一次紅了。
“可要上來了?夜深了,別著了涼。”
見她頷首,他便跳下了巨石,將她的衣衫都留在石上,方便她更衣。自己則背靠著大石,坐在地上與她聊天。
“你說,真正的暗淵現在到底在何處?為何你頂替了那麼久,也沒見他本尊出來呢?”
暗淵套上外袍,“殿下派人去查了?”撿了軟劍繞在腰際。
“嗯,但是毫無蹤跡可尋,好像他真從這世上消失了一般。”好像她就是真正的暗淵一樣。
暗淵躍到他身邊,濕發帶落水珠,三三兩兩撒到他身上。她遮擋了頭上的亮光,長發微垂,發間的水珠銀亮剔透,將落未落。
“殿下又何必在這些事上花心思呢?崔大人定然做了萬全的打算。”那人何時打過無準備的仗?
拓跋燾笑了笑,伸手拉住她,讓她背對著自己坐好。順手挽起她的發,替她慢慢擰出水來。
“不去確認,我不放心。”
暗淵的身子其實有些僵,知道這些事不該再讓他來做。但又真的不想擾了這難得的安然。心裏默默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
“殿下?”
“嗯!”
這樣的對白很熟悉,但又變得不一樣了。她以前總是跑在他身前身後,一聲一聲叫著“佛狸哥哥”,他自自然然應著,不會露出絲毫的不耐煩。
她抬手蓋在眼睛上,有些水潤了掌心。她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很久很久沒有想到那些事,最近卻時不時就能想到。內心裏覺得這樣不好,甚至還有些微微不安,可卻又舍不得不去想。
終於咬了咬牙,問出想問的話:“殿下,我的白玉簪子可在殿下那兒?”
該斷的終須斷,她記得那人從小囑咐到大的話,殿下對你好,那是抬舉你。可你自己,不能高看了自己。
她的發還纏在他手上,可動作卻已停住。
半晌,她聽到頭頂漾開一聲似是無奈的輕歎,“要挽髻子嗎?”溫熱的吐息散開,吹到她耳垂。
她微不可查顫抖了一下,點了點頭。發還挽於他手中,正好扯痛,輕輕呼了一聲。
他將她往懷裏帶了帶,無奈道:“怎麼還是這麼笨?”讓她靠著自己,長發挽起,信手拈起一根白玉簪子,插入發髻。
“好了,物歸原主。”
暗淵轉身,剛想答謝,見他發已幹,卻也未束。
抿了嘴,“我來替殿下束發吧!”
拓跋燾一愣,迅疾明白過來,點了點頭,笑道:“禮尚往來,倒也是應該的。”於是端正坐好,轉頭便於她侍弄。
素白長指穿梭於發間,稍稍梳順,沒想到他的頭發這樣長這樣密,摸上去也是那樣柔順舒服。
這好像還是第一次替他束發,這樣想著,手中已經結成了一個髻子。
暗淵收回思緒,垂首,“殿下,簪子?”
“找不見啦!可能剛剛取衣物的時候不小心落到草叢裏了,先拿你先前束發的簪子簪了吧!”
他說的理所當然,但她的簪子都未落,他的又怎會找不見?
暗淵將疑惑壓下,拿出自己之前粗刻的竹簪,拿到他眼前,讓他過目,“殿下,這木簪太糙了,空玷辱了殿下。”
想讓他看清了主動放棄,交出他自個兒的青玉簪。
卻沒想,他不過略抬了抬下巴,星目蘊光,“無妨,挺好,占頂著用吧……你下次獻個值錢的就是了。”
“是。”
替他結了髻,兩人肩並肩坐著,一時陷入了沉默。
拓跋燾看了她兩眼,笑道:“暗夜門這樣大的產業,不至於問你討要一根簪子都要擺臉色吧?”
“什麼?”
暗淵偏首,看著他的眸子有些迷茫。看到他臉上的笑意放大,恍然想起了他剛剛的話,差點咬了舌頭,她竟隻聽了前半句就那樣含糊應了?
暗淵拱拱手,眼裏劃過一絲不甘,“擇日定拿好的獻給殿下。”
什麼叫啞巴吃黃連,這就是了。若真的暗夜門主也這般容易被人算計了去,那暗夜門也就完了。
拓跋燾剛看完一疊折子,伸手按了按眉頭,看著另一遝還沒看的折子長長歎了一口氣。
北巡回來以後,皇帝身子越發不好,大事小事便都落到了拓跋燾手上。
他白日除了在天文殿處理政事,召見大臣,早中晚還需親自到西宮侍疾,有時晚了就直接宿在西宮偏殿。
一月不到,連著他也瘦了一圈,但倒沒有顯得憔悴,反而看著比以前更加精睿了些。
暗淵新泡了茶端過來,“江南的菊花茶,前兒個夜魅剛從門裏拿上來的。還是今秋的新茶,殿下可要嚐嚐?”
拓跋燾看他說的這樣新奇,探過身子去看了看。
白瓷杯中,飄著四五朵盛綻的白菊。花朵兒小巧,花瓣卻飽滿玉白,花蕊深黃且色澤均勻。泡在澄清淺黃的水中,倒像是開的鮮花一樣。
拓跋燾微微一笑,看了暗淵一眼,“暗夜門的東西果然都是精巧的,我先前倒不知這菊花還能泡茶的。”
暗淵遞給他,示意他嚐嚐。他接過呷了一口,入口清香,甘醇中略帶苦澀。卻讓人瞬間覺得靈台有清泉湧過,竟似一片清明。
他驚喜道:“味道也甚是清新爽口,甜中帶苦,是加了蜜糖嗎?”
“嗯,《神農本草經》中說,菊花久服利血氣,輕身,耐老,延年。以菊花入茶,可平肝明目,下火去燥。輔之蜂蜜,不僅入口甘甜,還能生津潤肺,提神補氣。”
拓跋燾覷了暗淵一眼,看他說得一本正經,半誇讚半玩笑道:“你懂得倒不少啊!都說暗夜門門主才冠群論,現在看來倒不是假的。”
“殿下說笑了,我這也是跟阮先生學的。”
那一年,遊山玩水,功夫未學多少,草藥倒是認識了不少。
拓跋燾喝完一杯茶,擱了杯子打算看完剩下的折子。便有小黃門急急跑進來,邊跑邊道:“殿下,陛下陛下龍體有恙,讓奴婢來請殿下過去。”
說最後一個字時,人已到了大殿。
拓跋燾騰地站起來,急問道:“可傳了太醫?”
“傳了,可……”不等他說完,拓跋燾已經扔了筆管衝了出去。暗淵腳步微移,隨後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