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他不聲不響回了宮,她等了一個月,終於也被帶離了桃花穀。
被帶到了陌生又黑暗的地底城,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整個地底城都是腐朽潮濕的氣味,血腥氣濃烈充斥在空氣裏,連睡著的時候都是揮之不去的殺戮。
害怕過、傷心過、後悔過、記恨過……猶記得第一個死在自己手上的人臨死前猙獰的表情,那是陪伴了她十個晝夜的同伴。
就是這樣的冰冷與血腥,一日一日,一月一月,她開始變得冷漠,什麼情緒都不再有……
原來這些事,自己一直不曾忘記。兩行清淚從眼角滑落,黑暗中寂靜無聲。
“小桃?”感覺到暗淵的異樣,輕輕覆上他的手,蹙眉,怎麼這樣冷?
暗淵偏頭看著他,聲音清淺,卻帶了鼻音,“佛狸哥哥……”
握緊他的手,他卻順勢牽暗淵入懷。再如何冷淡堅強,骨子裏還是他的那個小女孩。
伸手解了暗淵束發的簪子,這東西束了發,也束住了他。三千青絲滑落,柔順如黑緞,有多久不曾這樣撫?
“睡吧!”
耳邊溫熱的吐息,聲音醇厚低沉,卻讓暗淵安心,慢慢的意識開始變得模糊。
“很快,你就不用再這樣辛苦。”
低喃如囈語,在柔和暗夜裏如月光一般漾開,天亮就四散。
晨曦初露,院中無花無樹,隻牆角一叢青青翠竹,三兩雲雀穿梭其間。
暗淵正坐於院中一方石凳上看那在翠竹下一隻小雀覓食,小爪在竹葉上翻了翻,一條青蟲便被翻出。仰首對著飛在翠竹叢中的一隻雀兒清鳴,鳴囀洪亮動聽。
那隻雀兒俯衝下來落到它身邊,一低頭,啄食了那條青蟲。吃完之後,神情傲慢,趾高氣揚,一撲騰又飛了起來。
先前覓食的雲雀便又繼續換了一個地方覓食,如此三四次,直到那雲雀吃飽了,它才開始找了自己吃。
暗淵一手支著下頜靠在石桌上,微微眯起眼睛,眸色青如翠竹。世間萬物,除卻人,莫不是有情的。
他有些許迷茫,早起的時候,身側床榻已空,被衾已涼。自他四年前離開崔府,無論是那一年跟著阮管遊山玩水,還是後來入了暗夜門各種任務需要星夜趕路,都常有宿在郊野的時候。
因此養成了淺眠的習慣,一些風吹草動都能讓他瞬間清醒,那是一個殺手必要的警覺。可拓跋燾昨夜明明歇在裏側,今日離開時,自己卻絲毫無所覺。
真是他動作太輕,還是自己在他身邊太易卸去心防?
那七年的時光,好像已經成了自己身上的烙印。隻要他在,賀桃就不再是那個冷心冷情,清醒克製的賀桃。更不是那個清風月朗,獨當一麵,在江湖上讓人聞風喪膽的暗淵。
那是一種出於本能的依賴和信任,太久的時間,讓他照顧著、保護著,好像已經是一種習慣。
明明自己是他的侍衛,自己的劍該永遠擋在他之前。可是,自己卻一次次需要他來保護,這應該嗎?
“公子?公子昨夜和太子殿下宿在一處的?”夜魅嬌嬈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沉思。
暗淵抬頭,淡淡“嗯”了一聲,接過了她遞來的茶。
夜魅咬唇,嬌豔欲滴的朱唇如花吐蕊,眼裏的神情,那叫一個幽怨。
這人,一直拒絕自己,莫不真是個斷袖?可對自己的種種關懷又不似假的,與別個女子也都不同些啊!
“公子?崔大人讓我來給公子收拾行裝。用了阮先生的藥,軍中瘟疫也都止了。今兒陛下下了旨,午膳後就該回雁門關了。聽說太子殿下會親自到北麵接駕……”
暗淵“唔”了一聲,自顧自品茶,好像她在說著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
夜魅臉上的笑容真了一些,暗暗告訴自己,看來還是對誰都不上心的。留太子夜宿,定然也是出於君臣之義了。
“今早送走殿下,可有驚動旁人?”
夜魅笑道:“公子還信不過我嗎?”
“無事就好……”
“那我先去替公子收拾行裝?”
“去吧!”
夜魅應了,歡歡喜喜轉身進了屋。
暗淵擱了杯子,素手撫上發髻,髻上原本價值連城的白玉簪已被換成了一根竹簪,做工也粗糙。是他早上拿劍新雕的,白玉簪子早起便沒有尋見,許是被他帶走了。
“一個好的殺手,你首先要做到,少思,少念,少欲。多思則神殆,多念則誌散,多欲則誌昏。”
他沒有一刻忘記這句話,這是那人說過最後能教給自己的東西,以後的殺手之路,需要他自己去摸索。
這幾年,他用外力克製一切喜怒哀樂,已然成了習慣。可近些時日,卻常常會覺煩悶傷心。
其實一直不明白,如果無情無欲,那自己為何要做殺手?助拓跋燾成事難道不是為了情?崔浩養她教她難道沒有義嗎?
翠色幽幽,那些雲雀不知何時已經飛走。
他決定不再想,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想,他最早學會的其實是這一點。
古木參天,月色幽深,白石清潭。
暗淵坐在潭邊一塊巨石上,巨石四處還有野花環繞,可惜樹木太高,月光太淺,看不真切。
石後便是個巨大水潭,水麵白霧彌漫,朦朧似夢境。
她慢慢褪下外袍,脫去外衫,青絲滑落。一旋身,躍入水中,發出“噗通”一聲輕響。
繼而水麵恢複平靜,過了好久,水潭那端“嘩啦”一聲水響。水月交融下,一張素臉,白皙秀美,淨得不染煙火。
她如一條美人魚一般在潭中盡展美妙身姿,她遊到石壁邊,靠著石壁合上了眼睛。
此次皇帝北巡,拓跋燾也跟著來了,她自然也得跟著。沒想到這兒會有這樣好的一處溫泉,早先夜魅發現了,歡天喜地硬拉著她來,說是她體質偏寒,泡溫泉對身子有好處。
但她知道那女子存了個小小的私心,月夜共浴,可不就是動情之時嗎?
因此她剛剛推辭也著實費了些精力,那女子似乎是越來越大膽,越來越露骨了。絲毫不懷疑她對自己的用心,但暗淵自苦,真真卻是不能啊!
微覺頭疼,伸手揉了揉太陽穴,微露了香肩,月光下如玉光潔。
突然水潭邊又是“嘩啦”一聲,賀桃驚訝睜眼,眼中斂著璀璨星光,氤氳著水汽,添了姿色。
身側多了一人,賀桃看清來人,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訥訥道:“殿下?”
一張素臉也在騰騰熱氣蒸熏下變得紅豔欲滴。
拓跋燾散著發,濕發正緊緊貼著精壯的後背,嘴角噙著一絲笑,堅毅分明的臉卻比平時更多了幾分野性。
他穿漢服時溫雅從容,穿胡服時爽朗英挺,此時這樣光著又是放浪形骸中帶了些別樣的誘惑……
賀桃收回思緒,低下了頭,她從不知,自己能想到這麼些形容男子的詞。那好像還都是夜魅平時在自己耳邊念叨自己的呢!
他目光落在她清秀眉睫,這張臉細究五官於暗淵的似乎並無太大的不同。隻那道劍眉不如這彎月眉秀致,這雙眸子不似暗淵那般不羈,卻多了一分靈氣。
他伸手在她唇角,輕撫,掃落一顆水花。
“先前聽到你和夜魅說話,怕掃了你們的興致便沒有出聲。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剛想上岸穿衣與你招呼,沒想到你自個兒先落了水……”
暗淵柳眉輕挑,“那倒是暗淵失禮,不知殿下在此沐浴,擾了殿下?”
“是我的錯是我的錯……”見她有些生氣,知道她這是惱羞成怒了,拓跋燾即刻賠笑道,“你洗你洗,我這就上岸啦!”
不及她反應,便順勢自水中起身,扯過岸上的外袍披了,方才拿著剩餘的衣物去大石後更衣。到底男女有別,他也不想她羞惱。穿好衣衫,便爬上了大石,仰躺著看天。
皎潔的圓月掛在天上,參天的古樹將天空分割成極小的一塊。隻能看到圓月,不見星辰。
“天那麼大,人能看見的隻有那麼一點,那是因為四周的遮蔽太多,在草原見到的就不止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