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給你安排了一個新的身份,你的新父母都是皇商,也算得上大戶人家……”崔浩頓了頓,眯眼懷想了一會兒,方才繼續道,“陛下已在代縣置辦了一處宅院,你兒時不就與你母親住在代縣嗎?你的父母、丫鬟仆人都安排妥了,還專門從宮裏挑了兩個教養嬤嬤,你還有一年的時間可以慢慢學。”
“隻一件,你不可掉以輕心。陛下若想封你為後為妃,那是陛下念著兒時與你的情誼,但你不可恃寵而驕,不能不明白自己的身份。無論是做一個殺手還是做陛下的妃子,你都得謹記‘少思少欲,不可動情’。”
“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你可以對他心懷敬愛,卻不能產生私欲,不能懷有私情。將來,陛下會有與之執手,共看天下的皇後,會有溫柔可心的妃嬪……但他卻不會屬於你們之中的任何一個。因為他是屬於天下人的,你可知道?”
“女兒知道……”暗淵微微垂下臉,讓人看不出神情,“新父母,不知道我的父母是怎樣的人?”
暗淵一臉淡然,縮在袖中的手卻已骨節泛白。
崔浩將木匣合上推過去,“都是識時務,守規矩的……喏,這是一些首飾,雖然不是及貴重的,但也算得上精雅,樣式也文秀。是你母親給你的嫁妝,我給你的,過幾日差人送到宅子裏去。”
“父親,今日恐怕真是女兒最後一次這樣叫您了吧?”暗淵接過木匣,臉色有些蒼白,“女兒想問您一件事,父親可否如實告知女兒?”
“你想知道什麼?”
賀桃將木匣打開,拿出一根珠釵,頂端一顆碩大明珠,垂下三根穗子,底下結著三顆小珍珠。
賀桃端詳片刻,轉而看著崔浩,“這首詩是郭夫人送女兒的,還是我娘親的?您真是我的父親吧!我是父親的親生女兒,可是父親也不打算認我嗎?”
崔浩的身子有些踉蹌,“你都知道了……”曾經清冷的聲音,此刻變得萬分頹喪,“我早知道瞞不住你……”
“是啊!我早知道了,我娘是漢人,是東晉名士阮籍的後人。我娘喜歡上一個男子,義無反顧跟隨他跋山涉水、遠離故土,但卻因為身份低微不被接納。”
“我娘本是名門之後,即使阮氏一族已然衰微,卻也是個心高氣傲的女子。她拋棄了尊貴的身份、舍棄了家人朋友、放下了女子的自尊,為了你隱姓埋名,你們卻嫌棄她來曆不明!”
“我姓‘賀’,因為我的父親沒有給我一個身份,我叫‘小桃兒’也並不是因為娘親懷有什麼美好的願望,而是因為我的父親小名叫‘桃簡’。即使你那樣辜負她,她還是心甘情願為你留下骨血!她不過想與我安安靜靜生活在山野,落落寞寞過完她不幸的一生,你卻連這樣的願望都打碎了!”
“父親慣常用的白絹,帕子一角總是繡著蘭花,是因為娘親叫‘賀蘭’吧?我依稀記得娘親也是極喜歡蘭花的,以前的院子裏總是種著兩盆蘭花,我貪玩,折了,娘親都有心疼好久……這些,我早知道了,我總想著父親這麼做,總也是心裏有娘親的!可事實呢!”
“身份地位真的這麼重要嗎?權勢真的這樣吸引人嗎?為什麼父親寧願丟下我和娘親,也不願意舍棄這天下呢?”
暗淵抬頭看著崔浩,眸子裏已經瑩潤,在燭火下惹人憐惜。
崔浩沉默片刻,歎了一口氣,“我沒有丟下你們……是我安排你娘住在代縣的,也許你不記得,但其實,你小時候我去看過你們。崔氏是北方大族,我是崔氏長房長孫,我身上有著難以推卸的責任……”
“許多事,你還不懂。但是我對你娘親,並不是像你想的那樣……那一日,我其實是打算去接你和你母親回來的。哪知你們因為趕上戰亂,你娘親帶著你逃了……終究是我考慮的不妥當,你娘說不希望有人跟著受拘束,我便撤走了護衛服侍你們的人……是我去晚了。”
賀桃撥了撥垂下的明珠,淡淡道:“父親當真對娘親有情嗎?那若是我告訴父親,娘親並非是帶著我躲避戰亂,而是被人追殺呢?”
崔浩神色一凜,“不可能,這不可能……”
“可不可能,父親隻要著手去查,難道不比我清楚嗎?也許父親也不想查吧!因為即使知道了真相,找到了追殺我們的凶手,父親也不會對他怎樣的。因為她正是你有情有義的妻子,是你的枕邊人郭夫人……”
“我有時候常常想,父親讓我‘少思少欲、不怒不喜’是不是就是怕我有一天會狠下心來報仇雪恨?”
圓潤的珍珠被她捏在指尖溫潤的觸覺,應該是極好的材質。這一匣子的首飾,每一件定然都耗費了許多心血,這樣鄭重的給予,有幾人能給?
“這件事,我會查清楚,一定給你一個交代。”
“給我一個交代?若是事情屬實,父親打算如何與我交代?”暗淵將珠釵放入盒內“吧嗒”一聲脆響,合上了盒蓋,“父親可能狠心手刃發妻?憑著夫人背後的郭氏一族,父親恐怕連休妻都不願意吧?”
崔浩雙眉緊蹙,眼裏劃過一絲陰狠,“此事無需你擔心,我自會讓你滿意……不過,也希望你不會讓我失望……”
“小時候,我慶幸是父親的女兒,即使是義女,也足夠讓我開心……”
暗淵仰起臉認真注視著崔浩,“可是,如今,我突然就痛恨自己是父親的女兒……父親說做人要知恩圖報,這輩子我欠了陛下的,我願意還。父親欠著北魏的情,我身為父親的女兒,替父承擔無可厚非。”
“可是,父親欠了我和娘親的,又怎麼算呢?父親心甘情願犧牲自己的一生,可是你有沒有問過我和娘親願不願意?既然你無法給娘親一個歸宿,當初何必去招惹她?原本,她的一輩子該是多麼的無憂無慮啊?”
“如果你想走,我不會攔你。”
“父親知道我不會的,所以這些年來才一點都不擔心吧!就像父親說的,我已經成了父親親手鍛造出的一柄劍,劍離開了主人,不過就是一塊廢鐵……”
暗淵蒼白的臉上有些絕望的淒然,“不再是父親的女兒也很好。那樣我可以真的忘記自己是一個人,把自己當成一柄劍。或許連對父親的期盼也沒有了,我會過得更快樂一些吧!”
“從今以後,我不再是父親的女兒,父親也不必再顧慮什麼父女之情了……哦,是我多慮了,或許,父親從來沒有對我有什麼情……”
暗淵拿起木匣,推門走了出去。屋外月光正好,隻是無星。空氣中漂浮著淡淡的花香,又是桃花盛開的季節。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於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於歸,宜其家人。”
如今她真的要學著做一個宜室宜家的好女子了,可即使是這樣關於一個女子一生的大事,她也由不得自己做主。入宮為妃,說到底不過是給人做妾。做妾也算是有了歸宿,可她隻是布於宮中的棋子!
從她得知真相的那一日,她就想問今日的這一番話。她以為自己早就看開了,可是真的問出來,才發現,原來,該有的傷心一分都不會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