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層關係,政治意義應該大於感官意義。因為閻仁是個閹人。

明朝的宦官十分勢大,有記載說,萬曆年間每年都有十萬人自宮以求進宮,而這麼多人皇宮自然容納不下,於是許多閹人便流入公侯府上。此時雖然還是天順末年,但風氣已開,閻仁就是府上的另一位實權人物。

小沐果然會意地偷偷點頭,又趁勢道:“媽呀!這不是有歌聲?”

青離側耳,果然聽到一陣縹緲的琴音夾在初冬的北風中送來,流水行雲,有如天籟,中間又雜有聽不甚清的歌詞:欲迎天子……看花去……才下……金階……“就你個小蹄子一驚一乍!”鴉兒轉過來罵道,“那是北院姓秦的賤人在彈琴。侯爺已有三個月未去她那裏了!現在離西角門還遠,哪裏就見到鬼了!”小沐忙諾諾連聲,不敢回言。

很快差事辦完,鴉兒又帶著倆燒火妞往她主子,也就是二夫人管亦香的枕霞閣去。出門正遇上孫夫人的丫頭珊瑚小心翼翼地捧著什麼回來。鴉兒上前故意一撞:“哎呦,可對不住姐姐,妹妹幫你撿。”珊瑚麵如土色,一把推開韓鴉兒,撲上去護住麵前散開的書軸,撿起連忙卷好。

鴉兒雖然被推,倒無怒色,笑嘻嘻隻向回走。青離眼尖,早見那軸上是“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一句,落款沈度。

沈度是永樂年間台閣體書法大家,深為成祖所讚,與其弟沈粲並稱“二沈”,兄工楷書,弟擅行草,一向有“不欲兄弟間爭能也”之說。

看這一幕,她猜了個八九。過些日子是侯爺壽辰,各房裏自然要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拿出些手段來,同時,兵法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所以,送東西自然是幌子,打探孫夫人要送什麼壽禮才是目的。韓丫頭此刻完成了任務,心中自然高興。

不過韓鴉兒鬥大的字不識一筐,至多以為孫夫人要送名家字畫吧?

青離的目光掃過珊瑚、鴉兒、賞梅軒的匾額,在小沐身上停留一下,最後茫然地望天。仿佛有無數條黑色的詭絲正從每個人身上源源不斷地生長出來,然後在空中糾結纏繞。她相信自己像一向那樣,都是設扣解扣、玩得最好的那個,隻不過,這場遊戲到最後,沒有一個贏家。

青離裹緊短襖,又往枝葉裏鑽了鑽。

這是棵柏樹,秋冬也不落葉,適合藏人。柏樹通常都被種在墳前,這棵也不例外。不過能有此待遇的,也不過兩三個墳頭而已,餘下的好些甚至隻是一個光禿禿的土包,連墓碑都沒有。這裏的風,似乎都比別處多了幾分涼意。據說下雨的夜裏,從路邊走過,能聽到年輕女子隱約的啜泣,所以地頭上專門蓋了間小廟鎮著。不過廟裏的佛像因為是銅鑄的,已不知被哪個不肖子弟偷走了頭顱,拿去換了錢。

這夜,是十一月初三,沒有雨,隻見天上一彎蒼白的新月,地下數點幽碧的鬼火。這地,是西角門外的紅妝斜……

青離在等人,盡管她心中多麼不希望見到要等的人。她已親眼看到管夫人與閻總管先後一邊走一邊左顧右盼地經過樹下,向不遠處的破廟去了,破廟的窗口很快有明滅的火光。但是她不是在等他們。

子時三刻,等的人終於還是來了,於是她黑鳳蝶般從樹上輕輕飄落。

那人,玲瓏纖細的身量與青離相仿,也是一樣的瓜子臉,明肌勝雪,但一雙西湖含煙似的杏眼,與青離的冷澈相比美得挑逗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