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五千年曆史,自夏至周,由漢入唐,莫不一代有一代的特色。或者樸質敦厚,或者文質彬彬,或者恢宏開闊,或者博大深沉。到了這一代的大宋皇朝,比起漢唐氣象,自是未免汗顏。可是若論社會經濟、文化娛樂,卻是道不盡的花團錦簇、酒綠燈紅。單說宵禁一項,曆代帝王皆以為治亂之寶,緊握手中數千年之久,隻在當朝,由於經濟發達,才予以廢除。也就是說,從此,老百姓就可以光明正大在夜晚出遊,而不至於被當成盜賊,或者被誣以謀反,挨板子、坐監、吃板刀麵了。
這一天,八月十五月兒圓,汴梁城又到了最熱鬧的時候。所謂倉廩足而知禮儀,汴梁雖富,卻並沒有因此而沾上多少銅臭氣息,人人倒是溫文有禮。尤其當朝又善待文士,這些天子腳下首善之區的人,自然誰也不願意承認自己比別人少了根雅骨,這時候便千家萬戶,集體湧出門來賞月。
賞月當然最好是在水上,對著波光蕩漾、月影搖空,吃一杯淡酒,品一份茶果,吟一句詩詞,再聽一兩聲紅牙清唱,便實在是天上人間、至樂之事了。也因此,整個京城,此時最熱鬧的地方,便是汴河。
隻見大大小小的船隻從河汊、碼頭裏開出來,有樓船、有畫舫、有烏篷船、有兩頭尖尖的單槳小船,還有一些雖然形象不佳,可是寧肯藏在樹陰裏,也要湊上這個熱鬧的上了年紀的吱呀破船。所有這些船上,都掛滿了裝點節日的燈籠。樓船的上下兩層成了兩個燈圈,單層船則掛滿左右舷,就是那些最小的舢板,也都各自在前後艙頭,不甘落後地點上兩盞。一時之間,幾乎奪了月光的顏色,把個汴河上下,照得一片通透。而槳聲燈影之間,更有無數絲竹之聲,從各艘船的舷窗裏飄蕩出來。
跟往年一樣,將近三更,這些遊船才漸次散了,汴河上漸漸清靜下來。通常這時候,也還會剩下三四船隻,漂蕩在寬闊的河麵上,裏麵呆著的,那才真正是要賞月的人。也不必詩,也不必酒,不必曲,不必燈,隻得兩隻手臂,曲臂作枕,仰頭望月,讓那一份清涼明亮,穿過滾滾紅塵,照透一腔的心事。
這晚上也是一樣,三更過後眾船散去,河麵上還留下了兩艘畫舫,不即不離地漂在一處。這兩艘船燈火輝映,不時有人從舷窗裏相互招呼,看來卻是朋友聚會。離這兩艘船不遠,岸邊上,一隻小船泊在樹陰深處。一個壯健的中年漢子仰臥船頭,枕著手,望著樹葉縫裏的月亮出神。月光透過樹陰,星星碎碎地撒下來,在他臉上映下斑駁黑影。
半個時辰一晌過去,那漢子一動不動,隻有兩隻眼睛映著不遠處的燈光,時而一眨。船尾上艄公輕聲道:“爺,時候不早,該回去了。”那漢子“唔”一聲,並不動作。過了一會兒,艄公又道:“爺,再不回去,夫人在家,該擔心了。”那漢子依舊不答,未幾,長長歎了口氣,坐起身來,微喟道:“回去吧。”
艄公搖起櫓,欸乃一聲,從樹陰下轉出來。小船慢慢離了岸邊,駛向河心,與那兩艘畫舫相向而過。那畫舫裏卻不比這船上的冷清,又是絲竹品彈,又是說笑喧嘩,極是熱鬧。這當兒,又不知裏麵說了什麼,但聽一條船上,轟然大笑,前仰後合,碗盞相碰,亂成一團。
那小船上的漢子遠遠看著這番鬧勁,臉上說不清是什麼滋味。是嫉,是羨,還是有幾分無奈?隻從嘴角處,淡淡勾起一絲苦笑。此時離開樹陰的遮擋,大月亮底下,可以看出他左臉上黑漆漆的,刺的有字。當朝製度,隻有士兵與罪犯,臉上才會刺字。隻見那一絲苦笑,配起這個低賤的刺字來,在中秋團圓喜慶的皓月照耀之下,竟顯出了幾分悲涼。
卻聽那畫舫裏大笑聲中,一個清亮的聲音排眾而出,叫道:“諸位休得取笑!姓胡的今日請大家一聚,就是為了讓江湖朋友們鑒賞鑒賞,在下新近煉成的這件新鮮玩意兒!越石,點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