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胡不歸便帶著胡千眼動身回家。胡千眼這時早通身上下換了漢家裝束,梳了當時流行的高髻,穿了桃紅短襖,係了柳綠長裙,裙上還飄一條墜著羊脂玉環的雙鸞垂帶,除去一雙天足(好在也藏在裙裏),竟無處不是漢家風情了,加上模樣本來周整,這時候再問胡不歸她漂亮否(關於這一點,女人總是問不足的),胡不歸可也不再客氣,笑道:“像我這樣好色的人物,豈有女人不漂亮而居然娶將回家的道理?”

胡不歸說話不客氣,那自汴梁一天地的女人堆中磨煉出來的細膩手腕,卻煞是了得。俗話說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旅途上總歸會有些大小事情不大順心,他卻硬是將胡千眼照顧得無微不至,以至於不經意之中,便可以見到胡千眼投向他的脈脈情深的眼光。

每當這個時候,胡不歸便說不上來地煞是疼惜。想是胡千眼生長蠻族,那裏的男人都不會用情?最糟的是,她這麼漂亮的人,丈夫卻非要移情別戀。不過想到這裏,胡不歸便也就心虛起來。自己家裏一妻一妾,再加上胡千眼,似乎也不能叫作專一吧?不過各地有各地的風俗,豈能一概而論!總之自己今後小心處事,一碗水端平,不是用除法把感情一分為三,而是用乘法,女人愈多對每個女人的感情就愈強烈,不就行了?好歹把良心給敷衍過去。

兩人一路,逍逍遙遙地向汴梁行去。愈近汴梁,胡千眼眼神中所流露出的感情便也愈加濃烈。胡不歸本是極敏感的人,便想,想是她知道一入汴梁,家中便立即有兩個女人,在等著瓜分她的愛人?忽然之間,竟不再那麼想一碗水端平。恨不得繞著汴梁城走過去,往北邊走到遼國邊境,再往西走到西夏邊境,再往下走到大理,一路不停地走將下去。

然而,終於還是到了汴梁。這一日,兩人在城郊歇下,都是默默無言。胡不歸強笑道:“明天便到家了。到時候歇上幾天,我便帶你去逛大相國寺。其實要說京城裏麵,好玩的地方可多著呢,以後咱們一天一天,慢慢地玩。”

胡千眼伸手從頭上拔了玉簪,一頭長發烏油油披散下來,柔聲道:“相公,你為什麼對我這樣好?我那土哥哥卻怎麼隻知道打我罵我?”

胡不歸笑道:“誰叫你是菩薩呢?那天晚上要是沒有你,這世上,哪裏還會再有什麼你的相公?”這句話起始還是調笑,說到後來,竟輕言蜜語,滲入了無限真情。

胡千眼卻道:“相公,你的命是我救的,我現在要是再取了去,你會不會怨我?”

胡不歸一怔,這句話若是他家中那兩個妻妾說的,他必以為是隨口調笑。隻是,如今從胡千眼這麼爽直的一個蠻族女子嘴裏說出來,好像就不是那麼一回事了。他心知不妙,勉強微笑道:“怎麼了?”

胡千眼一頭長發從頭頂中間散落下來,垂在臉龐兩側,看上去,倒又有些像那天晚上山林裏,胡不歸乍一睜眼,在火把光芒下,看見的那副野氣十足的模樣兒了。她苦笑道:“相公,我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我以為遇見了你,遇見了一個可以把我從山林裏帶走的人,我就可以不再是布儂人了。誰知道,那天歸仁鋪一戰,嘿,我才知道……自己錯了,錯得有多麼厲害。”

胡不歸心頭火花一閃,忽地想起那天戰陣中,胡千眼那奇怪難言的表情來。隻聽她又道:“我跟在你身邊,眼睜睜看著你們……追殺他們。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就算是土哥哥不再愛我,就算是他們燒死了土哥哥,就算我再恨他們,再恨那些規矩,再恨那裏的一切,我也始終隻是一個,布儂人。”一句話說完,兩行清淚驀地從眼眶裏滾落下來,襯著燈火,襯著黝黑的膚色,襯著被長發遮擋了一半的臉孔,動人得就像是傳說中那於每一夜在山巔遙望遠方,有著無限傷心情事的美麗山妖。

胡不歸幾乎看得呆了,柔聲道:“你要做布儂人,那就做布儂人好了。明天,我們就去換一身布儂人的衣服。”

胡千眼微微苦笑,道:“相公,你說我還做得成布儂人麼?我救了你們,又帶著你們過了昆侖關,你說,我還做得成布儂人麼?我對不起他們,對不起族人,可是,也再挽回不了了。相公,隻有你的命是我救的,我也隻有把你的命,再收回來——你怨不怨我?”

胡不歸心痛如絞。便是在那一夜的山林中,他一個人獨對一支火把,灰心失望,也沒有像現在這樣地絕望過、難受過、酸楚過、心碎過。他是為自己心碎呢,還是為胡千眼?還是為他們倆本來可以預知的幸福?回來路上,當他們路過苦泉時,胡千眼就舀過一小瓶苦泉水。隻是那個時候,他又怎麼知道,今天的一切,便在那時,已成定局?

“傻孩子,”下在食物中的苦泉水漸漸在體內發作起來,胡不歸勉強約束住濁氣上行,伸指輕輕揩去胡千眼臉上的淚水,“真是傻孩子。一碼事歸一碼事,就這樣分不清楚。”“分不清楚?”胡千眼顫聲道,“我也覺得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可是相公,我又不能跟你商量……我隻怕我自己心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