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她這些時日來,三天兩頭托些三姑六婆為吳戈張羅,先是磨豆腐的金寡婦,後來是關大叔的啞巴閨女,最近又在說隔壁胡同賣羊雜湯的麻臉陶二妹,這些吳戈都忍了。吳戈知道,自己在她眼裏隻是個老光棍,越早打發越早安心。

吳戈揉著太陽穴,他記起來兩個人喝了很多酒,餘一過去出恭,不知怎麼跟人吵了起來,然後動了手。他把一臉血的餘一過從人群中救出,拉到身後。然後自己動手了麼?他拚命搖搖頭,沒有半點頭緒。

他披了衣走出門。天隻是初亮。在四合院的天井裏,七八名紫衣人整齊恭敬地站立著。一名高大的錦衣漢子,背著手望著漸亮的天色。

卓燕客聽到門響,轉過頭來,對吳戈說:“昨晚,在逍遙酒樓,你喝醉了。還打傷了我五個徒弟。”

對於吳戈來說,此刻最不願碰到的就是山陽縣的熟人。尤其是卓燕客,這個年少時的朋友,當年他和耿昭是吳戈最好的朋友。少年時的友情就是一輩子的友情,但落泊之時,最怕遇見的也是故交。

思明是耿昭的字。貧窮的父母希望他有一個光明的未來。耿思明自認為是個天才、讀書種子,至少他從鄉試起成績就相當不壞,科第之途並不算坎坷。隻是艱辛苦讀換來功名之後,耿思明卻發現,在修齊治平的聖賢書之中,並沒有一個理想世界等著自己。當他的心中一片光明之時,他的人生一片黑暗;而現在,所有人眼裏,他的人生已是一片光明,然而,他的內心卻是一片黑暗。

耿思明並不是一個愛記恨的人。當年他迎娶高侍郎的千金,婚宴上他清楚聽到賓客們的竊竊私語:才華橫溢驚動京師的耿某人,在這些人眼裏,無非是個攀龍附鳳的小人。他清楚記得高府另一位女婿、身世煊赫的俞楚材公子,見到自己時高高亮起的鼻孔和不屑的目光。

他也記得,當年作為一名七品監察禦史,自己秉公彈劾數名大員、包括前任首輔大人在內,自以為必能警示奸頑,震動朝野。誰知自己文采斐然的奏章被皇上輕蔑地扔在地上,不屑一顧。如果不是首輔大人故作姿態市恩,為自己說情,隻怕要被處以流放之刑。皇上在罰了他一年的俸祿後命他去相府跪謝。他記得奉旨前去時,首輔大人揶揄的笑容,還有在座賓客們促狹刻薄的嘲諷。他記得去白雲詩社,起社的幾名詩壇領袖和才子俊彥們競相去討好那時還僅是個稚齡少年的芸少爺,而自己則捏皺了詩箋落寞地躲在角落。初為禦史的那兩年他幾乎得罪了包括嶽父在內的整個朝廷整個世界。他記得那兩年無論到哪裏,自己看到的,都是別人高高抬起的一對對氣焰囂張的鼻孔。

此刻,當芸少爺正努著卑微的笑容向耿思明求助,而他終於有了這麼一個機會,可以向曾經不可一世的芸少爺展示自己不屑的鼻孔的時候,他並沒有這麼做,隻是溫顏一笑。

“不是我不肯幫忙。”耿思明的誠懇中有些掩飾不住的不耐煩,他皺眉看著芸官說,“我性子孤僻,素來為我嶽父所不喜;而且我隻是一個小小的諫官,他高居吏部侍郎,本也看不起我這個沒出息的女婿。自從拙荊高氏,”他頓了一下又道,“病故之後,這八年來我幾乎沒有怎麼上過嶽家的門,實在不能在嶽父麵前為你說項。”他說著,和顏悅色地把芸官擺在麵前的三百兩銀子推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