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之下,遲曼正靜靜地倚坐在小院中間一座墳旁,手中撫著那管洞簫,長發飄飄,似已不是塵世中人。程孤帆看得心馳神搖,半晌才回過神來,依邢戚舞吩咐破了九幽九轉陣。遲曼見他回來,淡淡地道:“程大哥,你回來了。”程孤帆勉強一笑,正欲開口說兩句安慰的話,又聽遲曼道:“邢捕頭勸你不要再理此案了,是麼?”程孤帆張口結舌,不知說什麼好。遲曼猜得雖不全對,但這句話卻是不錯。他沉吟片刻,便一五一十將邢戚舞所談說出。
遲曼冷笑一聲:“程大哥,你倒待人以誠,朝廷中事,毫不避我。但照你這麼說,我爹和齊姑姑的仇就算了麼?”程孤帆連忙搖頭:“不,不,我決無此意。隻是我剛才已經說了,單憑賬冊不但扳不倒田成佩,而且朝局複雜,說不準引起大亂。”遲曼小嘴微微一抿,並不說話,院中空氣似一下凝固。她緩緩站起身來,走到院門旁。抬頭望去,一輪明月隻差一彎便已圓了。程孤帆望著她背影高挑,一頭烏發如瀑般垂在背後微微抖動,不由想起那一晚此廟中之旖旎情境,心下一熱,身上也是一熱,雙掌沁出汗來。他不由將兩隻手握了又放,放了又握。
過了良久,隻見遲曼一頭秀發已被風吹得散亂。程孤帆終於打定主意,鼓了鼓勇氣,走到她身後,心中怦怦亂跳,遲疑著伸手替她攏了攏兩鬢,左手攬過香肩,柔聲道:“小……遲姑娘,我答應你,若三年之內,那田成佩還不死,我便豁出性命不要,也要殺了他報仇……”他話還未說完,卻見遲曼轉過頭來,竟是滿麵淚痕,顯見方才心中交戰,也是大起波瀾。遲曼一雙淚眼婉轉,眼波流動得更令人心醉。程孤帆心中一迷,卻聽遲曼道:“程大哥,我記得你說過令尊大人已經纏綿病榻多年了。”程孤帆乍聽此言,摸不到頭腦,順口應道:“是啊!”遲曼伸手拭了拭眼邊溢出的淚水,又低下頭去,似是在作決斷。程孤帆不知她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到底何意,不知如何再說下去。遲曼微微咬住下唇,抬頭直盯著程孤帆。程孤帆一愣,見她眼中忽而柔情蜜意,忽而殺氣隱現,更加捉摸不透她的用意。
遲曼忽地歎了一口氣:“我小時便沒了娘,如今我爹也不在了,我……”程孤帆心中憐憫之情大生,突地想到,遲曼在十六裏堡與衙門住所之外兩次救自己性命。那晚羅淳帶人偷襲,她又擋了數針。若無遲曼,自己早在鬼門關走了幾遭了。這十餘天之事若流光逝影在腦中一閃而過,此時見她滿麵淚水,蛾眉婉轉,麵色泛紅,又憐又愛,他一咬牙道:“遲姑娘,我助你報仇!”遲曼聽他一句話出口,眼中光芒一閃,滿是感激之情,但不過片刻,她將目光移開,幽幽道:“程大哥,多謝你了!”程孤帆聽她語氣,似並不高興,又滿懷心事。這種幽怨之情,又如何抵擋得住,他不禁一把將她攬在懷裏。
遲曼伏在他懷裏,吹氣如蘭,幾欲醉人。程孤帆雖知此時情勢不妥,但仍不自禁冒出一個念頭來:“若得如此長長久久,可勝過當什麼總捕頭。”他正滿心旖旎之念,忽聽遲曼道:“程大哥,至少這世上還有一人肯為我報仇,我很歡喜!”程孤帆見她忽喜忽嗔,言語古怪,不明其意,突覺懷中溫軟的身體一動,遲曼雙手已繞過身去,扣住自己背心神道、大椎二穴。神道、大椎穴都是督脈大穴,一被製住,渾身酸麻,動彈不得。他大驚道:“遲姑娘,小曼,你,你……”
遲曼橫抱起他,走出小院,回到殿上,脫下長袍,墊在供桌上,才將他橫放其上,便如那晚他為遲曼療傷時一般不二。她柔聲道:“程大哥,你是好人,自從十六裏堡外初次見你,便知你是條硬漢子。凡事都是命中注定,我不會怪你。”程孤帆身不能動,但心下明白,口中能言,忙急道:“小曼,你放開我,凡事好商量。你要幹什麼?”遲曼望了他片刻,又歎了口氣:“這世上惡人太多,望你今後好生保重。”她一咬牙,從懷中掏出那個銅手鐲,塞到他懷裏:“這是我出生時戴在手上的,他日看到這個,便……便,唉,程大哥,你樣樣都好,隻是心眼太實,這天地間哪裏有什麼正氣!”她不再說下去,又抽出洞簫,幽幽吹了起來,正是那曲“塞上長風”。這已是程孤帆第三次聽這一曲,但此時聽來,滿是幽怨別情,催人淚下。不知多久,簫音一劃,程孤帆才回過神來,見遲曼已經不在屋中,隻留下一縷餘香。
程孤帆心下著急,隱約知道她要去做什麼,但苦於穴道被製,動彈不得。他運氣衝穴,但遲曼使上了家傳冥河派獨門指力,一股陰柔內力透到他四肢經絡,如何衝得開?程孤帆躺在那裏,百般煎熬,過一個時辰便似十天半月之長。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天色已經放亮,但仍動不得半分。程孤帆不由暗想,遲曼還年輕,這分功力已經不凡,遲磊武功隻有在我之上,那日卻也喪在十六裏堡。那晚自己若非遇到遲曼,還能活到今日麼?想到此處,心下百轉千回,一片煩惱。
直到夜晚再次降臨,一輪圓月掛在天際,程孤帆雙腳一痛,背心諸穴一震,知道穴道解開,他忙翻身起來,顧不得手腳酸麻,搶出門去。大街上人流如織,家家懸燈結彩,今日正是上元夜正日子,城中一片喜慶。這半個月來,總捕衙門與京城中發生了如此多的事情,現在看來,卻毫無跡象。程孤帆心下歎了口氣:“一派升平之景,孰知背後有多少見不得人之事。卻到哪裏去找遲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