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呆呆地立在正氣堂中。鎦金的四個大字在黑暗中也能感覺得到,仍舊威風逼人。程孤帆緩緩摸出提調銅牌,心中一翻,突地淚流滿麵。他慢慢將銅牌放在案上。忽地身後有人沉聲道:“不許去!”聲音透著十二分威嚴。他聽得出是邢戚舞的聲音。邢戚舞人便在身前,但似藏在陰影之中,程孤帆已感到一陣逼壓之氣,似有一堵不可逾越的牆擋在麵前。程孤帆沉聲道:“總捕頭,我知道你要說什麼,請恕下屬不能遵令!”邢戚舞仍是一副陰鬱聲調:“昨晚該說的都與你說了。你將總捕衙門置於何地?”程孤帆心下隻是憤懣,沉吟不答。邢戚舞見他不應,喝道:“我隻問你一句,遲曼是你什麼人?孰輕孰重?”

程孤帆心中一熱,就要炸裂開來,左手伸入懷中捏住小小的銅手鐲,右手不由自主按住桌上的提調銅牌。兩件小小的銅器,牽動得他一顆心反反複複。他自知一言出口,雖不是與總捕衙門為敵,但也算絕了與衙門的關係,再也不能如以前般高舉提調銅牌追凶緝盜,自己這條命也無法由己了。但他仍昂首,凝視著著空洞不見底的黑暗,一字一頓地朗聲道:“她是我的女人!”

邢戚舞全未料到程孤帆會有此一答,不由一愣,說不出話來。程孤帆自入衙門以來,便認定自己一生與總捕衙門都有不解之緣,從未想過有與衙門決裂的一日。他雖主意已定,但話一出口,十幾年苦辣酸甜一下子湧上心頭,刺得他一陣陣眩暈。他咬了咬牙,緩緩高舉提調銅牌:“總捕頭,多謝你多年栽培,孤帆有負所望。今日將銅牌還給衙門。自此刻起,我所作所為,皆與衙門無幹!”他二指一彈,銅牌挾著勁風向邢戚舞飛去。

程孤帆隻怕邢戚舞再來阻擋,因此用了十成力氣。銅牌一出手,人也跟著倒躍而出。哪知背後隻傳來一聲輕歎,邢戚舞卻未追來,更未出手阻攔。程孤帆哪裏看得到,邢戚舞仍在正氣堂中,不但未挪步來追,反慢慢坐下,不住搖首。他身為天下提調總捕頭,武功蓋世,旁人看來自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但此刻卻是一陣陣心痛。他自以為在此案上洞察一切,凡事皆在掌握,凡事都已算到,凡事都可按己意而行。但他隻是未算到,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可以超越很多東西!程孤帆與遲曼相識,不過短短十幾天間,但這份感情卻已經超出了他的想象,也實則超出了程孤帆自己的想象。邢戚舞突地想起三十年前,自己初入總捕衙門。一樣的懵懂少年,一樣的快意恩仇,一樣的豪氣衝天。但三十年可以改變很多東西。看著程孤帆背影隱沒在黑暗中,他覺得自己真的老了,但胸中有什麼東西還在一點點閃動。

程孤帆此時什麼都不願想,隻是狂奔。不過片刻,他發覺自己已置身於漫天雪舞之中。不久前街上千樹花放,萬盞燈開。不過才幾個時辰,偌大的京城便是一片死寂,九樓十三閣燈火不再,隻靜默在黑暗中。天地間飄動的隻有這大雪。

來吧,來蕩滌這塵世中的一切汙濁吧!天地間隻有一人在奔行。沉默吧!一切都這麼沉默著吧!天下雖大,又有何用?律法雖嚴,又有何益?朝廷大局為重!天下蒼生為重!需要在心頭權衡的利弊太多了!若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算出個輕重,那世上是否就不必再有是非?若所有的事情都要評判個得失,那世上是否就不必再有對錯?

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道義善惡,不過看事關自己與否。此時此刻,更能曉得遲曼那一去時的回眸,那是一種無奈,一種悲涼。有些事旁人能放得下,能算得清,能解得開,但涉入局中者又怎麼能夠?遲曼不能,因為遲磊!她不管守拙城的軍餉,也不管朝廷的爭鬥,隻知道遲磊是她的父親。自己如今也放不下,算不清,解不開,隻因為這個女子!天下正義、朝局時事,總會有旁人關心。曾一直以為自己是個為天下先、為蒼生計的朝廷命官,但到頭來,這一切都被擊得粉碎。自己不過是一個小小捕快,在朝局變動中連一枚無足輕重的棋子都算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