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雨縱上船頂,借著月光仔細打量。河岸邊是一眼望不到邊的蘆葦,畫舫不知何時已陷入蘆葦叢中停住。她在船頂一步步往後走著,沒走多久,就看見了那人留下的痕跡——一道灰色彎曲的線橫過蘆葦叢,如一道醜陋的傷痕,迤邐向北,消失在岸上茂密樹林黑色的剪影中。

黑衣人一定傷得不輕,否則以他的輕功,斷不至於跳上岸時,壓塌那麼大一片蘆葦。但若沒有這麼大的月亮,想要發現他離去的方向也不容易。這是價值一百金的運氣呢。

夜風很冷,很大,風向正好。尚雨張開雙臂,足尖一點,飄飄悠悠滑過數丈距離,在蘆葦上一點,幾個縱躍後,落在岸上一棵大樹的樹冠之上。她撥開樹葉,仔細觀察,撒落的蘆花、青翠草地上的泥腳印將那人的行蹤暴露無遺:他鑽出蘆葦叢後,踏過黝黑腐爛的淤泥帶,爬上岸基,向林子深處逃去。尚雨在枝幹間縱躍,如履平地。

傷得很深呢,尚雨一邊跑一邊回憶,那周南風看起來文弱矜持,下手卻一點兒也不留情。酒杯發出去的時候,她分明聽見杯身已被他捏碎,至少有四片碎瓷飛旋著切過那人的腰。周南風此人……此人可真……

尚雨腦袋一低,險險躲過一根橫著的樹幹,腳下踏空,向下墜落,眼前驟然漆黑一片。她毫不慌亂,在空中腰肢一扭,翻過身子,用腳勾住了樹幹。她就那樣倒掛在樹幹上,雙手抱在胸前,閉著眼晃晃悠悠。夜雖然已經很深了,靜下心來,仍然聽得到林中各種響動。

她聽了良久,赫然睜開眼,身體一蕩,縱到右首一棵樹上,仍然倒掛在樹幹上。

清冽的風吹在她臉上,有蘆花的芬芳、草木的清香、潤澤的泥土氣息,還有……血腥味……真是舒服。一百金的血腥味,果然與眾不同。不過越是緊迫重要的時刻,她的耐心通常越好。“沒有出鞘的劍,才是最可怕的劍。”師父常常這樣說。她知道師父的話一定是對的。

一刻工夫,她已經繞著某一處灌木轉了大半個圓圈。灌木中的人同樣有耐心,但是尚雨不急,因為她沒有受傷,對方可就……她的手心不停沁出汗水,偷偷在衣服上擦拭。

當她再一次趁著風吹林動的時機縱躍時,灌木中突地傳出一聲輕響,似乎是枯枝被踩斷的聲音。她剛要向下猛衝,忽地想起什麼,強行壓下進攻的欲望,仍然不動聲色地隱藏在樹後。

老半天,灌木裏再無任何動靜,尚雨無聲地泛起一絲微笑:那人也在試探她。哼,可也太小瞧自己了吧?

忽聽“撲棱棱”幾聲,一隻鳥從天而降,就落在尚雨頭頂的枝丫上,它扇動的翅膀擾動樹葉,一束月光便跟著晃動。這動靜雖小,對尚雨卻已經夠了,那一瞬間,她同時向四個方向彈出了五顆石子。

她向左右兩方各彈出一顆石子,擊中樹幹,發出清脆的聲音;另一枚無聲地向正麵飛出去,彈在樹上,因出手的時候尚雨手腕旋動,這枚石子轉而向上,穿越樹冠,打得樹葉嘩嘩作響。最後兩顆卻是向自己身下的灌木彈去,一前一後,穿越灌木擊中泥土,聲音喑啞沉悶。

灌木叢嘩啦一響,一條黑影埋頭衝出,徑直向尚雨所在的大樹奔來——如果情況不明朗,響聲最多的地方往往是對方疑兵之處。看來他已經快撐不住了,是以當此時機,冒險一試。

尚雨聽到他急促的呼吸聲,心中一寬——拿下此人當不在話下。

當她把四肢捆在一起的黑衣人提著,剛走到“依水軒”停靠的岸邊時,嚇了一跳。河上燈火通明,十來艘官府的船把“依水軒”圍得水泄不通。船上的官差舉著火把兵刃,大聲吆喝,挨個兒盤問眾人,搜查房間。低一等的衙役和仵作抬走屍體,或是坐著小船,用篙杆在河裏探來探去,尋找線索。

另一艘更大的船靜悄悄靠在“依水軒”船尾。在京兆副統領的親自攙扶下,內外閑廄使王毛仲大人麵色蠟黃地轉到大船上,另外幾名客人,包括周南風等人都跟在其後。

尚雨眼見王毛仲就要離去,心中大急,見河邊漂浮著一段圓木,當即提一口氣,帶著那人縱身跳到圓木上,腳下使力,圓木向前衝去,眨眼間離大船隻有十丈之遙。

立時聽見亂七八糟的拔刀出鞘之聲,數人同時喝道:“是誰?”“有刺客!”“卑職王成以死保大人之安危!”“卑職隆江洪……”

王毛仲渾身亂抖,京兆副統領也驚出一身冷汗,以為賊子大膽,竟敢在自己麵前行刺,喝道:“快!放箭!”忽地有人縱身越眾而出,雙臂展開擋在弓箭手前,卻是周南風。他大聲道:“等一等!王大人,不是賊人,是適才去捉拿刺客的那名女子,請王大人明鑒!”

尚雨渾不知差點兒被射成刺蝟,洋洋得意地叫道:“王大人,民女把刺客捉來了!賞金呢?”

王毛仲聽得果然是那女子的聲音,遂戰戰兢兢地道:“刺客在哪裏?”

風聲大作,一團黑影迎麵飛來,王毛仲尚無反應,京兆副統領剛叫道:“閃……”眾侍衛正要抱頭躲避,周南風手一長,已將那東西牢牢接住,拋在甲板上。眾人長出一口氣,定睛細看,果然是那名黑衣人,但見他手足倒背在背上,綁在一起,雙目緊閉,似乎已昏死過去,

尚雨喊道:“王大人,這就是刺客,您收好了!我的賞金呢?”

河風凜冽,老半天,方聽到一個顫巍巍的聲音道:“明天到……到……就到城東的春明門去領賞吧……”

尚雨在樹幹之上盈盈拜了下去,說道:“多謝大人!”

她並沒有留意,有一雙眼睛正仔細地觀察著她。她怎麼可能留意呢?她簡直樂昏頭了,雙足一點,輕飄飄向後掠去,須臾上了河岸,分花拂柳,一蹦三跳地去了。

在那亂哄哄的甲板之上,眾人紛紛奔走,有的攙扶諸位大人,有的關押人犯,有的嗬前斥後,裝作很忙。同樣沒有人留意周南風一個人靜靜地隱在燈火陰暗之處。他一直看著那個瘦小的身影,見她鑽入蘆葦之後,月光照耀下,小小的腦袋時隱時現,終於轉過一堆巨石,消失不見了。他把折扇在手中一拍,身後一名隨從立即垂首低聲道:“公子請吩咐。”

“找她出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