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

小雁塔內洪厚的鍾聲悠悠傳來,已經是二更天了。尚雨疲憊地挪了一下屁股,離窗戶遠一些,靠娘親近一點。她聽到娘親傳來的平穩的呼吸聲,心中稍安。

這幾日來,她一直背著娘親在長安城內轉,搜集那太醫開的藥方裏的藥。那些藥實在太過古怪,幾家老字號的藥店湊在一起,也隻勉強湊齊十來味,剩下的五味無論如何拿不出,其中三味據說要等冬至時才能采摘,另兩味麼,就隻有憑運氣了。

夜色迷離,她的腦子漸漸混亂,便靠在床頭假寐。恍惚間,忽覺有人正在撫摩自己的頭發。那手冰冷而無力,可是極盡溫柔。是了,是娘親的手。尚雨一動不動,任娘親撫著,過了片刻,聽她輕輕地道:“雨兒,娘有話對你說。”

“娘?”尚雨揉揉眼睛,“你知道我醒了嗎?”

“傻丫頭,我知道你根本一直就沒有睡著……咳咳……”尚大娘咳了幾下,喉嚨裏哽得難受,尚雨趕緊爬起來給她端藥喝。藥已經冷了,她正要拿出去熱熱,尚大娘一個勁兒招手讓她過去。

“雨兒……你陪娘坐坐。娘……咳咳……有很多話要和你說,別走……”

尚雨心中怦怦亂跳,卻不表露出來,扶著娘親靠窗坐了,用被子緊緊裹在她身上,又咚咚咚地跑去端火盆。尚大娘由著她折騰,直到尚雨安排妥當,坐在她身旁。她拉著尚雨的手,道:“雨兒,你爹去得早,這麼些年,真是難為你了。”

“娘……”尚雨不停地挪著屁股,臉色煞白,“你這話真把我嚇壞了。好好的說這些幹嗎?你多將養身體,就是雨兒的福分了。趕明兒個,我也到薦福寺裏燒炷香去。”

“香燒到最後都成了灰,與人又有什麼區別?你爹從來不信這些個,我是你爹最疼的女人,死了要跟著他的,別讓他笑我……我想跟你說說你爹的事。”她拽緊了尚雨的手,道,“你熱麼?手心裏全是汗。”

“娘……”尚雨眨巴眨巴眼睛,一句話都說不出。對於爹,娘親從來不願多說,可是今晚……她的心揪得老高,屏息靜氣地聽娘說。

“如果你爹不是走得這麼早,應該是他教你武功才是。他是你師父的師兄,‘散刀門’的大弟子。很奇怪吧,你爺爺官居三品,卻有個行走江湖的兒子。其實也不奇怪,你爹乃是庶出,而且婆婆就與娘親一樣,來自煙花之所,本就身份低微,在尚家那樣的地方,永遠別想抬起頭做人。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還在給你伯伯做保鏢呢。長長的鬢發,淺淺的眉,淺淺的笑……咳咳……骨子裏倔強,外表卻生得文文靜靜。你跟他真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

她閉著眼,仿佛又回到二八年紀,手持琵琶,怯怯地坐在尚家大少爺身後彈奏。滿座的眼光都落在盈盈起舞的舞姬身上,隻有那個抱劍斜靠在門上的年輕人瞧見了她,向她淡淡一笑……

“等我有了你後,你爹愈加勤勉,不久補了淮南二等遊騎校尉的缺,走馬上任,此後平步青雲,迅速提升為一等侍衛。不料才過兩年就出了事。為娘的真是後悔,此前整日希望你爹出人頭地,卻沒想到出人頭地的代價……悔叫夫婿覓封侯,當真如此……”

尚雨渾身毛骨悚然。這些話娘親是第一次對她說,可是……讓她不安心的並非爹的事,而是娘親為何此刻跟她說?

“那一年的元宵,有人喬裝成舞燈之人,潛入萬壽宮,意圖行刺皇上,失敗後竟被他遁走。你爹當時為萬壽宮一等侍衛,事發時值守北宮門。那人從容離去,聖上震怒,將你爹和幾十名侍衛同時貶黜。便有人告發你爹串謀,親眼見他放走刺客。這可是謀逆大罪呀,你爹立即被下到天牢,輪番拷問,逼問背後主使。”

尚雨顫聲道:“爹……爹怎會做出這種事?定是誣陷之詞!”

尚大娘點頭道:“一開始我也不相信。你爹心高氣傲,死也不肯吐一個字,幾天下來,隻剩半條命了。我求老太爺救命,他們尚家人卻避之不及,哪裏還會出麵?我隻好當盡首飾,上下打點。半個月後,有一天,你爹讓人帶來口信,讓我去見他一麵。我賄賂牢頭,好容易進了天牢。你爹拉著我的手,偷偷給我說了一句話:‘他要殺的,不是皇上。’”

尚雨憋氣憋得臉都青了,想要跳起來,可是尚大娘抓著她的手,不讓她起身,眼中幽幽發光,續道:“我驚呆了,難道你爹真的與人串謀?後來想想,你爹身在皇宮,根本不可能有機會認識刺客,也許他隻是仗義而為,才放走刺客。你爹說,有些事,哪怕死也得去做。做了,並不後悔,唯一歉疚的,就是對不住我們母女倆。那時我就知道他心意已決,放聲大哭。果不其然,那天我剛離開牢房,他就撞柱而死。臨死之前寫了一封血書,告之皇上他的忠義之心,及不堪蒙冤而死的決心。那是要保住尚家,保護我母女二人。唉,他們這些大男人,總有叫我們女人又痛又恨,卻又無法拒絕的大道理。”

她眨眨眼,眼角隱約有些淚光,但歲月滄桑,曾經流出的淚早已經變作了細細密密的皺紋。尚雨對父親沒有什麼印象,她隻是揪著一顆心,緊緊盯著娘親的臉。是燈火的緣故嗎?娘親的臉色為何突然變得紅潤起來?

尚大娘打肺腔裏喘出幾口粗氣,勉強坐直身體,說道:“你要記住,你爹不是冤死的,他確實放走了刺客。雖然到現在我也不知道究竟是為何,可是我堅信,他死得堂堂正正。你懂麼?你記住了麼?”

尚雨拚命點頭。

尚大娘露出一絲笑容,又道:“你爹說,武功不是用來殺人,而是救人的。他可真傻。沒有殺人的武功,哪裏需要救人?他就死在這傻勁上。所以當你師父前來傳你武功時,我曾極力反對。後來她對我說了幾句話。她說:練武者,並非為爭強好勝、為快意恩仇、為出人頭地,為的不過是自保、自尊,如此而已。聽了這話,我才勉強同意了。雨兒,我身子骨差,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去侍候你爹了。留下你孤獨一人,又是女兒家,能自保、自尊,可多不容易呀……咳咳……我拚死地熬這些年,就是怕有一天……咳咳咳……”突如其來的一陣劇烈咳嗽,咳得她伏在床上,幾乎喘不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