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軒在藏書洞裏一共被關了七十三天。不過兩個多月的時間,太史閣外麵的世界卻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一直對蒼平朝廷陽奉陰違的破冰將軍風梧,不滿彥照帝褫奪兵權的舉措,興兵起事,勢如破竹地攻占了十數座城池,直逼伽藍帝都城下。蒼平朝君臣倉皇之下,一邊守城,一邊準備東渡鏡湖逃到彥照皇帝發祥之地蒼梧郡,雲荒大地上一場內戰眼看愈演愈烈。

亂世之中,瞬息萬變,太史閣也格外忙碌起來。單是收集整理各地外駐門人寄回的戰報資料,就足以讓顏瑩忙得幾乎連水都顧不上喝一口。偏偏朝軒的飲食用度,還要全靠顏瑩親手籌備,這不光是杜絕朝軒逃走的可能,也是顏瑩私心裏顧及著朝軒的安全,不肯假手於人。每次在百忙之中抽身去藏書洞中為他送飯,顏瑩都會看著那個坐在書架下的身影無奈一笑:此時此刻,整個雲荒大陸上最悠閑的,恐怕就是他朝軒了。

可惜這樣的忙碌和悠閑也未能持續多久。風起雲湧,天地色變,那一直籠罩在太史閣頭頂的烏雲,終於化為巨手,黑沉沉地壓了下來。先是太史閣每月向朝廷府庫申領的帑幣被借故扣押,然後便得到消息,承印《雲荒紀年·天祈卷》的各地書坊被官府查封,所有刻板一律沒收焚毀。就在人心惶惶之時,帝都派遣官員來到太史閣,說要奉旨查檢禁書。幸而太史令扶病而起,以當年星尊帝所頒萬世不移的敕令據理力爭,拒絕了欽差的要求。

欽差拂袖而去之後,太史令預感更大的風暴即將到來,將閣中門人分成數隊,輪流警戒,無論如何要在這天翻地覆之際保住閣中珍藏。看著太史令重壓之下殘衰的老態,顏瑩猛然想起,閣主還不到五十歲。

蒼平朝廷的軍隊果然很快到來,將太史閣圍得水泄不通,幸而太史閣外牆機關巧妙,閣中又多有神兵利器,披甲執戈的士兵乍見這些匪夷所思的武器陣法,先怯了戰心,一時竟無法攻進。

被閣主指派管理閣中的存糧,顏瑩心中忐忑不安,除去外駐的門人,此刻太史閣中加上馬夫廚娘,統共隻有一百餘人,就算糧食充足,又能支撐多久?看目前的架勢,雙方都不肯妥協,那麼這僵持之局何時才能破解?難道真要等到破冰將軍風梧掃平天下,蒼平朝廷土崩瓦解的那一天嗎?懷著這樣的煩憂,顏瑩走進藏書洞中,看見朝軒正呆在最後一間偏僻的石室中,手中照例捧著一本文獻。顏瑩轉頭用手指輕撫過書架上一排排書冊,想起每一本都經過無數自己這樣的人用心保護,如今它們卻前途未卜,不由歎息了一聲。

聽見她難得發出聲音,坐在書架下的朝軒抬起頭來看了顏瑩一眼,忽然開口說道:“快了。”

“什麼快了?”顏瑩驚訝地追問,朝軒卻不再開口。快了,事後想起來,這兩個字讓顏瑩疑竇重重。難道那個時候,朝軒已經知道了即將發生的一切?

當天夜裏,蒼平朝廷的軍隊衝進了太史閣,迅速收繳了閣中所有軍械暗器。星星點點的火把連成線,結成片,仿佛鋪開了天羅地網。被驅趕著聚集到藏書洞台階下的空地上,顏瑩看到太史閣所有人的臉上都寫滿難以置信的驚愕。“他們怎麼進來的?”混亂中,顏瑩聽見靜河大聲問道。

“閣中有人打開了大門。”冉霖回答著,紅得幾乎燃燒起來的眼珠掃視著每一個人,最後落在了遠處藏書洞的方向。

“不,不是他……”靜河下意識地開口,求救一般拉住顏瑩,結結巴巴地道,“他根本沒法……沒法逃出來,是不是,顏表姐?”

顏瑩安慰般地點了點頭,卻聽見冉霖恨聲道:“就算不是他,也是他教唆的同夥!大門處機關重重,普通人怎麼開得了?”

“閉嘴,將軍要訓話!”一條長鞭在半空中甩起弧線,啪地砸落在青石地板上,恍如霹靂炸開,將混亂的場麵暫時彈壓下去。

“大家不必驚慌,皇上派我來的意思,無非是查抄禁書。隻要你們配合,我可保各位性命無虞。”一個全身戎裝的將領騎著馬走到眾人麵前。顏瑩驀地認出,他就是昔日和朝軒在西市相遇的將軍浦明。無視閣中諸人戒備敵視的眼神,浦明轉頭對太史令微笑道:“太史令大人說起來也算半個朝廷命官,何苦和朝廷對抗。隻要你一聲令下打開藏書洞的門,皇上答應你們的太史閣還是雲荒皇家修史之所。”

“太史閣是雲荒修史之所,幾曾變成皇家的了?建議將軍先讀幾本我閣內修的通史,再來分辨什麼是禁書。”太史令半閉著眼睛回答,仿佛根本不屑正眼看浦明,讓顏瑩驚覺平時儒雅中正的閣主竟也藏著幾分激憤的鋒利。

浦明的臉色一時有些尷尬,勉力勸道:“皇上也敬佩閣主的風骨,所以對你們抗旨之事隱忍至今。可是如今叛賊風梧兵臨帝都,朝廷震怒,你們平時得朝廷供奉,非常時刻卻為反賊張目造勢,皇上再怎樣胸懷廣闊,也無法一忍再忍。閣主若是還有一點忠君愛國之情,就請自行交出禁書,浦明也好給皇上一個交代。”

“我閣中所著《雲荒紀年》俱是事實,將軍要我分辨出哪本為反賊張目,我還真沒有這個本事。”太史令盯著浦明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冷笑道,“煩請將軍轉告皇上,隻要是事實,無論怎樣都抹殺不去。”

“錯了,法子總是有的。”浦明無心再跟太史令說下去,對手下吩咐道,“進藏書洞。”

“是!”訓練有素的士兵齊聲應了,取出早已準備好的包了鐵頭的撞木,齊齊往藏書洞緊閉的石門撞去。然而饒是撞得石屑紛飛,兩扇石門依舊紋絲不動。浦明眼見無果,縱馬走上石階,親自將石門檢視了一番,隨即走回被圍困的太史閣眾人麵前,沉聲道:“有能打開石門者,赦無罪,賞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