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飯菜即將齊備,做丈夫的便走到墓園後的山壁邊,伸手拉扯一根垂下的藤條。約摸過了一刻鍾,山壁內一塊岩石便緩緩移動開去,一個人從岩石後走了出來。那個人,果然便是朝軒。他看上去比一年前更瘦了些,臉色帶著不正常的蒼白,似乎是久不活動,腿腳都有些僵直。
“少爺,先洗把臉吧。”守墓的婦人絞了毛巾遞過去,朝軒點點頭接過,在臉上仔細地抹了抹,精神便比先前好了許多,眼眸也漸漸清明起來,不再像初時蒙著恍惚的霧氣。
“坐下吃飯吧,看看合不合口味。”婦人引著朝軒在桌子前坐下,不一會兒端了五六個菜上來。
“勤嫂,這麼多菜……”朝軒看著麵前的大盤小碗,有些驚訝地抬起頭來。
“她是看少爺吃飯總沒胃口,心裏難受。”勤哥剛說到這裏,就被老婆一眼瞪了回去。
“是我自己吃不下,跟飯菜沒關係,勤嫂的手藝是很好的。”朝軒有些歉意地說到這裏,趕緊拈起筷子去夾菜。
“多吃點。”勤嫂坐在旁邊慈祥地笑著,看他碗空了趕緊又盛上滿滿的飯來,關切地道,“吃得多身體才會好。少爺再這樣瘦下去,我們看著也難受。”
“實在是飽了。”朝軒勉強又吃了半碗,幾乎要吐出來,無奈又喝了碗湯,方才放下碗筷站起身,“我去看看她。”說著徑直走到靜河的墓前,側身倚靠著墓石坐下,閉上了眼睛。
整個墓園裏一片安靜,勤哥勤嫂各自做著手裏的活計,朝軒更如同睡著了一般一動不動。顏瑩伏在牆頭,看見朝軒歪著頭靠在墓碑上,睡顏恬靜,墳畔心硯樹的白花紛紛揚揚落了他滿襟,忽然於深刻的疲憊中覺察出朝軒讓人無法捉摸的哀傷,心中五味雜陳,竟不忍打破這淺淡的靜謐。過了小半個時辰,朝軒驀地驚醒,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回垂滿藤蘿的山壁前,伸手不知在哪裏一按,那塊活動的岩石又移動開去,隨即把朝軒隱藏在山腹之中。
“你說他究竟在裏麵做什麼?”勤嫂盯著朝軒的背影,放下手中的針線向丈夫問道。
“不知道。”勤哥搖了搖頭,臉上卻浮現出神秘的表情,“不過我好幾次偷偷從他身後望進去,裏麵光閃閃的,應該有不少寶貝。”
“我也覺得他這個樣子,不像是給妻子守墓的。”勤嫂眉毛一挑,眼中忽然亮起了光,“聽你這麼說,難道他真正守的是洞裏的財寶?”
“現在天下大亂,南邊打得雞飛狗跳,也就我們九嶷這邊清靜。”勤哥越想越有道理,猛地一拍大腿,“他不是什麼貴族家的少爺嗎?肯定是他們家傳的財寶藏在這裏,讓他負責看守的!”
“那我們盡心服侍他,說不定也能討點賞賜呢。”勤嫂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
顏瑩聽夫妻兩人越說越高興,不由暗蹙眉頭。她雖不信守墓人夫婦的無知臆測,卻也猜不透朝軒在做什麼。當天夜裏,顏瑩小心地走進了墓園。勤哥夫婦已經睡下,朝軒卻一直沒再出現,看來平時起居都在山腹之內。點燃火折,顏瑩仔細地摸索著山壁周圍的機關。她過去執掌藏書洞,於機關消息之術極是精通,很快便發現了其中關竅,無聲無息地打開了隱蔽的石門。
麵前是一條曲折的通道,綠光就是從通道盡頭幽幽傳來。提防著四周隱藏的機關暗器,顏瑩每一步都走得極為緩慢,直至一個時辰之後,才有驚無險地站在螢石砌成的洞廳之中。舉目四望,從頭頂半圓形的穹頂到幾個石廳的方位,顏瑩斷定自己正置身於九嶷山下某個墓室裏。她輕輕跨過地上堆砌的百來個沉重的木箱,站在一扇關閉的門外琢磨了半晌,終於解開了門鎖,輕捷地打開了身前的屏障。
一個人影出現在她的視線裏。四壁的螢石將這間密室照耀得如同白晝,那個人坐在一張寬大的桌案前,提筆在紙上寫著什麼。他的背影瘦削而挺拔,全神貫注的姿態顯示他根本沒有覺察顏瑩的到來。顏瑩默默地看了一會,鎮靜地關上密室的門,照著原路離開了朝軒蟄居的墓室。她想她有充足的時間觀察朝軒的秘密,揭開事實的真相,可內心裏卻嘲笑自己不過是沒有麵對朝軒的勇氣,否則為什麼雙手在不停地發抖。
仗著絕佳的輕功,顏瑩一直沒有讓墓園裏的人發現自己。她每天看著朝軒從山壁內出來吃飯,靠著靜河的墓碑小睡一會,然後又消失在墓道深處,發現他似乎一天比一天清減。她也曾冒險再度進入山腹內的墓室,偷偷打開那些堆砌得小山一般的厚重木箱,發現裏麵都是一卷卷編好順序的紙冊,透著上好的防腐香料的味道。可惜當她想要看個仔細的時候,朝軒忽然從密室內出來,驚得顏瑩藏身在木箱的陰影內不敢動彈。幸而朝軒的眼睛根本沒有往這邊瞧來,他徑直走到墓室後部一處儲存山泉的池子邊,開始脫衣服。意識到他要洗澡,顏瑩的臉立時紅得如同煮熟的大蝦,心髒拚命地躥動,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她閉著眼睛藏在木箱後,隻覺那嘩嘩的水聲一直響了很久很久,等她終於可以逃離的時候手足都有些發軟。
這樣不進不退的局麵持續了好幾天,讓顏瑩也暗暗惱恨於自己的優柔寡斷,強迫自己必須做出一個了斷。然而尚不等她鼓足勇氣,另一個不速之客——錦途,終於在偷偷做了好些日子的充分觀察之後,現身了。
勤嫂首先看到了那個站在墓園門外的男子,他穿著裁剪得當的長衫,臉上帶著微笑,顯得一片儒雅平和。勤嫂疑惑地走過去,錦途便道:“大嫂,我是來掃墓的。”隨後一枚銀角就落在了勤嫂手裏。
勤嫂打開了園門,好奇地看著錦途走到墓前,伸手摸了摸碑上的兩個名字,然後轉頭笑道:“大嫂,我想見見小侯爺,可以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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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關係。他看到是我,一定不會怪罪你的。我千裏迢迢來看他,還請大嫂行個方便。”錦途彬彬有禮地道。
“那好,公子先請到那裏坐坐,我去叫少爺出來。”勤嫂暗暗掂了掂手中銀角的分量,殷勤地招呼著,親自走到幕後的山壁上,扯動特定的藤條。半晌無人應答,勤嫂便又繼續扯了幾次。眼看石壁內有了動靜,錦途笑著對勤哥勤嫂道:“我跟小侯爺分別多日,正要暢談,麻煩兩位到山外鎮上買些酒菜回來。”說著又塞了一枚金銖過去,打發夫妻兩個歡天喜地地出門去了。
良久,石壁打開,朝軒走了出來。他抬起無神的眼睛望了望天色,煩躁地道:“不是說不準打擾我嗎?”
“為我總可以破例吧。”錦途微笑著向朝軒走上來,見朝軒腳步虛浮,伸手便想扶住他。
朝軒本能地後退了一步,滿麵警惕地盯著麵前的人,目光漸漸收束成淩厲的冷光:“是你?”
“是我,小侯爺。”錦途斂去了笑容,不動聲色地打量著朝軒,最後三個字說得抑揚頓挫。
“你來做什麼?”朝軒沉著臉問道。
“我們坐下慢慢談。”錦途再度伸出手去,卻被朝軒堅決地拂開。
“我知道小侯爺是為了當日化功散一事記恨於我,但那也是情勢之下迫不得已,錦途在此向小侯爺賠罪了。”錦途說著,便是深深一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