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平朝清越三十三年,太史閣以勾結叛逆的罪名被朝廷查封,閣中眾人流放三千裏,一應財產充公。同時,各地官府奉命查抄太史閣在本地的分部,緝拿在逃的門人。就連一向由太史閣編撰的流通於世的邸報,也中止了三四個月,才由禮部手忙腳亂地承辦下去。
將近一年,顏瑩一直喬裝隱居在偏僻的親戚家,直到帝都失陷,蒼平朝君臣逃往蒼梧郡府蕪城,她才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到鏡湖邊的太史閣故居。
此時的太史閣,經曆了大火和兵戈,已然零落不堪,隻有惜墨齋外的烏桕樹依舊蔥翠。顏瑩沿著被煙火熏得發黑的石階走到藏書洞前,驚訝地發現大門依然牢固地鎖著。她轉動機關打開石門,熟悉的螢石發出的綠光便包裹了她。彎腰扶起一個倒在腳邊的銅鼎,裏麵還殘存著一年前的積灰,讓人仿佛又能聞見昔日所焚的香料味道。空蕩蕩的書架如同一排排枯死的樹木,有的還帶著明顯的刀痕,晃得顏瑩的心口發緊。
她背靠著一壁書架坐下來,抱緊雙膝,在洞中坐了整整一個下午。去年此時,也有一個人以同樣的姿勢坐在這裏,憂鬱而落寞。可是現在,他應該在某個紙醉金迷的地方,繼續享受他小侯爺的榮華富貴吧。藍王家族是空桑六部之一的領袖,無論雲荒哪個帝王上台,對他們都是優容籠絡的。騙子,凶手,這是顏瑩每當回憶起朝軒,就強迫自己對他下的斷言。自己若是能找到他,就應該毫不留情地給他一劍,割斷他的脖子,也割斷自己對他永難釋懷的幻想。這是顏瑩麵對著太史閣殘破的廢墟,感覺自己首先要做的事情。
她離開了太史閣,日夜兼程趕到了蔚城侯的封地,卻驚訝地聽說小侯爺數年來從未回過這裏,就連藍王家族的族人們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裏。失望之下,顏瑩隻好轉而打聽浦明的下落——那個暴烈跋扈的將軍,是毀滅太史閣的直接凶手,從他身上應該能挖掘出當年深埋的內幕。
浦明的行蹤明顯比朝軒要容易打探得多。此刻他正帶兵駐紮在青水附近的重鎮忻州,為躲在後方蒼梧郡的蒼平朝君臣扼守門戶。雖然忻州城外已彙集了叛將風梧的大量軍隊,城內卻似乎並不具備大敵當前之時的緊張。這種氣氛讓潛入帥府的顏瑩有些僥幸,又有些疑惑。
悄無聲息地伏在房簷上,顏瑩透過瓦縫看見浦明正在房內來回踱步,不時探頭往門外張望,顯然心中焦慮彷徨。顏瑩武功本在浦明之上,此刻又趁著浦明心神不安,不過一個起落,便將手中的利刃抵上了浦明的後心:“老實回答我幾個問題,我不傷你性命。”
浦明雖然一時大意被擒,終究是久經陣仗的大將,當下也不抵抗,微笑回答:“大嫂請問。”
這一聲“大嫂”頓時讓顏瑩又羞又氣,卻又無法與他理論。她心中實在有無數個疑問想要從浦明口中得到答案,然而脫口而出的第一個問題,仍然是關於那個心心念念的人:“朝軒在哪裏?”
“他?”浦明料不到這刺客竟是來追問一個無關緊要之人的下落,當下輕鬆笑道,“他在九嶷山。”
“在那裏幹什麼?”顏瑩追問。
“為他的妻子守墓。”浦明明顯感覺到身後的刺客顫抖了一下,知道自己的回答有效,索性又道,“他說妻子死了了無生趣,就跟皇上辭了一應官職,討了一紙敕令到九嶷山守墓去了。”
妻子,莫非是指靜河?顏瑩還想再問什麼,冷不防一道極為剛猛的內力從門外擊來,竟是她平生從未感受過的強大!心念電轉之下,顏瑩判斷自己斷斷無法在此人手中劫持浦明,驀地將浦明一推,借力縱上房梁,展開平生功力迅速退去。
“居然能從我手下全身而退,也算難為她了。”房簷下,便裝的叛軍首腦風梧看著那如同閃電一般隱進夜幕的身影,帶著一絲讚賞地對浦明笑道。
事後想來,顏瑩對那次與浦明的對話有些後悔,自己竟然執著於朝軒的下落,而沒有問到更多更重要的事情。更讓人懊惱的是,浦明第二天便打開城門投降,將風梧的叛軍迎進了忻州。有了那武功絕世的風梧和他手下大軍,顏瑩也再不敢冒險潛入銅牆鐵壁般的軍營。好在她已經知道了朝軒的下落,有些事情,問朝軒也是一樣的吧。何況朝軒在九嶷山守墓,就算帶了再多的護衛,顏瑩也不忌憚。回想起朝軒最後守著靜河那悲哀到死的神情,顏瑩輕輕搖了搖頭,雖然心懷叵測,他對靜河還是有幾分真情。隻是與其讓那個心狠手辣之人在誇大的追悔裏逍遙一生,不如讓自己用刀劍清算了他的罪惡。
她從南往北而行,一路上但見城鎮寂寥,鄉村荒蕪,盡是風梧叛軍與蒼平朝廷爭奪的地方。可是她現在已經沒有精力去關心這些天下大事,她的心裏滿滿當當的都是那個名字,每夜露宿於荒郊破廟都會夢見那血與火高熾的夜晚,看見那蒼白的臉上露出陰鬱的笑容,唇邊還濺上了冉霖的血跡……朝軒,她急切卻又艱難地吐出這兩個字,手指緊緊地抓住身下權作褥席的幹草——盡管昔日的柔情都化作了憤恨,他的音容笑貌卻依然糾纏不去。
九嶷山位於雲荒正北,乃是整個大陸上風水最佳的墓葬地,向來有“生在葉城,死在九嶷”之說。九嶷山中有一處名為帝王穀,是雲荒曆代皇陵所在,而其餘地點,則被大大小小的達官貴人之家占據了去。
顏瑩不知朝軒所在地點,便定下線路,每日在山中查看墓碑,尋訪蛛絲馬跡。她一個墓園一個墓園地看過去,並不著急,或許心裏還在隱隱害怕重新麵對朝軒的那一天,她不知道自己那時是該痛斥,是該探詢,還是該一刀直刺過去。然而令她料想不到的是,她居然在九嶷山中見到了錦途——那個本該被流放到西荒荒漠的太史閣同門。此刻的錦途不僅毫無落泊之態,反倒顯得意氣風發,讓顏瑩疑惑了許久才最終確定自己沒有認錯人。
可是顏瑩並沒有上前相認,名義上她還是蒼平朝廷通緝的逃犯,她想要做的事情也不希望別人來插手。可是通過錦途的方位,她終於在這蒼茫大海一般的九嶷山脈中發現了她的目標。
那是山穀中一處僻靜的墓園。墓園背山而建,園中立著一間守墓的瓦屋,一座新墳孤零零地座落在開滿白色小花的心硯樹下,墓碑上刻著兩行字:“愛妻靜河之墓。愚夫朝軒泣立。”且不說碑上姓名,單那熟悉的字體就讓顏瑩如遭雷擊般無法動彈。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她每天都看到這樣俊挺的字跡從那人筆下如溪水一般流出,一筆一畫都已愛極,甚至偷偷撿了他扔在一旁的廢稿,展平了寶貝般藏在妝奩底下。那些舊時的小兒女情態,早已在大火中焚燒幹淨,現在看著近在咫尺的字跡,隻覺那些記憶都美好得恍如殘夢,也脆弱得不堪一擊。
耳中忽聞響動,顏瑩下意識地藏身到墓園牆頭,卻見那間瓦屋的門吱嘠打開,一男一女從裏麵走了出來。那對男女三四十歲年紀,俱是九嶷當地的山民打扮,瞧上去是一對夫妻。他們起床之後灑掃墓園,劈柴做飯,並沒有發現牆頭隱藏著一位不速之客。顏瑩有些意外,她原本猜測朝軒藏身在那間瓦屋裏,卻沒想到屋內住的隻是一對守墓人夫婦,那朝軒本人又在哪裏呢?